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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底亲父女 (1-10)作者:小斐

2025-03-07 12:59 长篇小说 1600 ℃

湖底亲父女

作者:小斐

(一)

今天是这个月来的第六次了,我知道,那个女人不会回来的。她这次做得很好,我被扔在了离家几百公里的地方。

我今年十六岁,没有户口,没有名字,没有父亲,没有母亲。

我只有一条贱命和那块打我出生起就烙在我脸上的丑陋胎记,这是我被养母第一次扔掉时认真思考的结果。

我常常在想,为什么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们哭了有人哄,饿了有东西吃,冷了可以躲进爸爸妈妈的怀抱。

而我的世界,似乎永远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

那个女人心情好的时候,会笑眯眯的把她剩下的饭菜倒在看门狗用的铁盆里面。

心情差的时候,她会毫不留情把我吊起来,用手臂大小的棍子使劲抽我。

好几次我差点以为,我就要死了。

在她眼里,我连一条狗都不如。

挨打的记忆从我开始记事起便有了,我一直以为,母亲都是这样的。

直到有一天,我实在饿得不行,在垃圾桶找吃的,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的大人都和养母一样。

我记得那天阳光很毒,我缩在垃圾桶的阴影里,静静看着不远处和我一般大的小女孩被两个大人抱在怀里逗得咯咯笑。

我拿着忙活了一上午才从垃圾堆里找到的一块被人咬过的面包,已经发烂发臭了。

我呆愣地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人,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就像是一个会发光的天使,享受着来着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而我只是阴沟里的一条见不得光的蛆虫,永远只有被抛弃的命。

我缩着脖子,思绪逐渐拉回,望着周围完全陌生的环境。

回不去了,我想,回去了也会被扔掉。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这个城市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可怖,冷漠。

除了没有了所谓的家之外,被丢弃的日子和从前其实没有多大区别。我依旧靠捡垃圾为食,偶尔还会有来自所谓大人的施舍,有的时候是一块,有的时候是五块。

但这些钱往往都进不去我的口袋,总会有人想法子从我这拿走他们。

不过,也无所谓,够我活下去就行,多少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一天我依旧和往常一样,蹲在街边,身上穿着被抛弃那天穿的破烂衣裳,现在已经脏得不能看了。

我缩在路边的角落里,低着头,只是发呆地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破碗。

说起来这个碗的前主人是昨些日子同我说过几句话的人的宝贝。

我记得他是个男孩子,比我矮,很瘦,眼上的位置有一块同我类似的疤。

他说,那个疤是他在小时候被爹妈用开水烫的。

听到这些的时候,我总会下意识的去摸我脸上的胎记。可那天他告诉我,我眼睛上的那块胎记很好看,是春天里的蝴蝶。

我记得他说的这些话,也是难得开心,毕竟第一次有人这样夸我。

可是最近他不见了,只剩这么个破碗躺在他几天前坐过的地方。听别的人说,他是被家里人接走享福去了。

我愣愣地想,原来我和他是不一样的。

之后的日子我依旧是一个人,街边同我一起乞讨的孩子看见我脸上的丑陋胎记,都会选择性地离我远远的。

我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说过话了。

直到有一天中午,我在垃圾桶边上见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小花狗。

它的一条腿被打断了,我把它抱起来的时候,已经昏死过去的它还下意识地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

我只是觉得它可怜,像我一样,被丢掉了,是没人要的东西。

意外的是,在我的照料下它居然活了下来。半个月后已经能够像样走路了。

我很开心,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加加”。

我会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来省钱买杯牛奶,我知道它很喜欢这个。

有了加加的日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乐,我和它相依为命,把彼此当做唯一的慰藉。

我偶尔会抱着它说话,但很多时候,我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同他说些什么,总觉得像我这样贫瘠的人生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些絮絮叨叨和它说话的时刻我已想不起来具体的内容,但总觉得,手心里温热的触感一直都在。

我以为日子会像这样一直下去,可是老天对我好像从来都是那么不公平。

你说,是不是只要我还活着,就必须这么痛苦?

这天,加加同往常一样外出觅食,我很放心,因为中午之前无论有没有找到吃的它都会回到我的身边。

可是今天,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我依旧没有看到“加加”的影子。

我从中午就开始找了,一下午的时间,我翻遍了所有它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看见它。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我还是没有找到它。

加加不见了,它回不来了,我难道又被抛弃了吗?

我没有哭,只是蹲在我和加加平时睡觉的角落继续等待,我不愿也不想相信自己再次被抛弃的事实。

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从天黑等到天亮,再从天亮等到天黑。我似乎睡着了,又好像没有。

直到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

“汪……汪……”黑暗中好像有人舔我的手心,我一颤,以为是幻觉。直到我借着不远处路灯下的微弱灯光看清是加加的时候,我才知道,它真的回来了。

我轻轻抱起了它,却发现,它的侧腹有源源不断的东西流了出来。

我慌忙走到路灯下,才发现加加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红色,原本黄白相间的毛发如今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不止一处,还有脖子那块,被划出了一到长长的口子,血正一滴一滴溅在路面上。

我仿佛听到自己心死的声音。

早上离开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明明还舔了舔我的手心告诉别担心的,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这种程度的伤口还能活吗?加加是怎么走回来的?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对,找医生。小时候听那个女人说过,去诊所帮她买药,吃了药病就好了。

看医生就好了。

我慌不择路,不知道跑了多久,灯光明明灭灭,晃得我眼睛生疼。

头昏胀胀的,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终于在拐角处,我看到了熟悉的标志。我冲了进去,找到了穿着白大褂的人。

因为太久没有同人说过话,在他厌恶的目光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闹哄哄的,晚上诊所里的人不少,所有人的目光像刀一样剜在我身上。我听不见别人说什么,只觉头晕目眩。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手心里流淌的血液温度烫得我几欲落泪。

我张了张嘴,又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拉住那人的衣角,只见他退了一步,我抓了个空,一抬头又对了他嫌恶的目光。

“救……救……它。”我艰难的吐出了这几个字,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哄的一声,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突然笑了:“小姑娘,要治这畜生怎么找到救人治病的医生来了?”

我愣愣地看着方才声音的那个方向,喃喃道:“我……求……救……救……它。”

我一边重复不断地念着,眼泪一边落下来,泪水划过眼上的丑陋胎记,我的心仿佛在这一刻如同死去那般。

我看着周围的人,茫然地想,为什么他们要笑,加加快死了,为什么他们要笑。

最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赶出来的,我跪坐在地上,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我两眼放空,呆呆地望着洋溢着暖光的诊所。

手上的温度不断流逝,掌心传来的心跳也越来越微弱,加加好像真的要走了。

“小姑娘,这样光坐着也救不了你的宠物。”

我回头看见了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高大男人,我看不清他的脸。

“救……救它。”

我同他上了一辆面包车,怀里紧紧抱着加加,嘴里不停念到:“救……救……它。”

随后,车停了下来,男人俯过身子,从前头接过加加,而后对我说:“我会把它交给能就它的人。”

我看着他走进一家医院,没过多久又走了出来,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原来动物看病是到这里。

“直接扔了不就好了,装什么好人。”突然副驾驶座上又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心里一惊,先前注意力全放在加加身上,没有意识到原来前面还坐着一个人。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虐待动物的行为我向来是最看不惯的。”先前的男人笑了笑,而后又转头问我,“小姑娘我救了你的狗,作为报答和我们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还没有等我回答,女人猛地回头一把抓起我的脸,车内灯光骤起,我慌忙想要伸手挡住眼睛。

“你确定是她?这都是第几个了?”女人尖利的声音响起,我忍不住抬手想要遮住那块胎记,却被阻止。

“先前那几个我不知道,但这个一定不会错。”男人一手抓着我的手腕,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眼上的那块胎记,“找了这么久,她可是最接近那位大人要求的妮子了,不是吗?”

“哼。”我听见她冷哼了一声,随后把我的脸甩在一边。车内的灯光也随着对话的结束而熄灭。我喘了喘气,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晕眩更甚。

又要被扔掉了吗,不过已经没有关系了。有没有危险,能不能活下去也无所谓了。

或许我活着就是不幸的,连加加也差点因为我死掉。

没关系的,怎样都可以,只要加加没事就好……

(二)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轻柔地抚摸我的脸,从额头到鼻子,再从鼻子抚过眼睛,最后在我眼周围的胎记上久久停留。

我有些迷茫的想,他不嫌弃这个丑陋的东西吗?

我缓缓睁开眼,撞进了一双鹰一样的眼睛里。他的瞳孔很黑,看着我的目光很沉,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情绪,我止不住往后地缩了缩脖子,脸离开了他宽大的手掌。

我以为他会生气,可他并没有,只是沉默小一会后便离开和那不远处的那对男女说些什么。

我有些恍惚,不明白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究竟是谁。

看着他宽厚的肩膀,记忆中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总觉得莫名安心。

随后,他侧头看了我一眼,走上前来,蹲下身子,宽大手掌抚过我的脸侧轻轻摩挲,“回家吧。”

我颤了颤,眨了眨眼,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在人的眼里看到类似厌恶之类的情绪。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实在是讲不出什么话来。

家吗?他的家,亲生父母的家,还是那个女人的家?

我有家吗?

从来没有人需要过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我想退后,却实在贪恋这掌心的温暖,最终也只是愣愣地坐在车后座上望着他。

见我没有反应,他也没有生气,弯腰抱起我放在另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上,帮我系好安全带后,伸手抚去我眼角的泪。

当他指腹擦过我眼下的皮肤,轻轻略过那处丑陋至极的胎记时,我看到了他眼底泛着的柔光。

他好像不讨厌我。

“我想……回家。”不想下车,不想去哪里,我想加加了,很想,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

我知道他没有理解我的意思,犹豫片刻,扯住他腰侧的衣服,轻轻拽了一下,“我想要……加加。”

他愣了片刻,随后反应过来,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我已经请了最好的兽医来看它,回家你就知道了。”

低沉的嗓音像一根轻柔的羽毛抚过我的心口,让我高悬的心脏回落。

我点了点头,踟躇片刻,将他的手放至脸侧,轻轻蹭着他的手心,眼前这个人总给我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引擎发动的声音在夜晚格外的明显,我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脖子,抓着安全带的手指有些泛白。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起身解开我的安全带把我从副驾驶捞过去,下一刻,我便落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

“现在还怕吗?”他下巴点在我的头顶,说话时带着笑意,胸膛相贴,我能够明显感觉到他笑时从那处传来的轻微震动。

我窝在他的怀里,摇了摇头,耳处传来沈先生强有力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许是这个怀抱过于温暖,我逐渐沉入梦境。迷迷糊糊中,总觉着他在时不时亲我的发顶,动作充满温柔,这让我觉得我也是一个值得珍视的人。

醒来的时候,入眼是一片暗灰色的天花板。

房间很暗,光束透过窗帘的缝隙投下一处不大的光斑,落在我的足边,有些烫。

意识回笼,我朝四周看了看,并没有发现我记忆中熟悉的身影。我有些慌,抓起抱在怀里的小熊就冲出了房间。

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个房子很大,房间有很多,我好像迷路了。

不停地转啊转,最终我穿过一条长廊后,来到一处客厅,发现了正在打电话的沈先生。

“我明白,恢复需要多久。”

“……”

“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看一下。”

………

我愣愣望着不远处的熟悉身影,才终于确定昨天的一切都不只是幻想。

心脏回落,我开始大口大口喘气,脚有些麻,还有些冷,头又开始晕了。

许是察觉到我这边的动静,他回头,看到了我。

“怎么不穿鞋。”沈先生走过来在我眼前蹲下,目光与我齐平,声音带着少有的责备。

“找……你。”我呆呆看着他,拉起他的食指,声音有些抖,“你……不见……了。”

听到这些,他双眼微睁,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痛苦。

随后他把我抱起,坐在沙发上,拿纸巾擦了擦我的脚,随后用手捂了捂,直到脚心凉意不再,他才吩咐佣人拿了一双毛茸茸的拖鞋过来给我穿上。

“以后不会了。”他这样说。

他低着头给我穿鞋时,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想,拥有这般温度的手肯定是个温柔的人。

“有名字吗?”

我摇头。

“沈离,这个名字喜欢吗?”他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伸手抚过我眼上的胎记,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眼睛亮亮的,用力点头,对自己有名字这件事感到十分高兴。

“喜欢就好,以后你就是沈家的人,我是沈禹,你可以叫我……爸爸,叔叔,抑或是沈先生,只要你高兴,怎样都可以。”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他对我的纵容,很奇怪,眼前这个人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见我没有回答,他也不生气,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先吃饭吧。”

饭后沈先生公司有事就出去了,临走之前特地吩咐佣人看好我。

其实哪里需要什么看好?对我来说哪都一样。

这栋房子很大,我绕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加加的影子。

无奈之下,我只能向佣人求助。

他们脸上没有表情,看着很凶,我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欠了一屁股债的养母。

她对我也总是这个表情,冷漠的,只有在气急了才会面容扭曲地把我吊起来使劲抽,嘴里伸出丑陋无比的触手,扼住我的脖子,朝我大叫,“自从收了你这个贱种,老公跑了,钱也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你怎么不去死啊……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为什么……”

我瑟缩着脖子企图离这个佣人远一些,想说的话被堵住口中,如同遇见洪水猛兽般我跑开了。

可她似乎是不满我的举动尖叫着朝我奔来,伸着和养母一样的触手在我身后追着。

她要打我了。

疼……不行……啊……救命。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藏进了哪里,四周黑漆漆一片静得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呼吸。

门开了,我透过缝隙看见了一双黑色的脚,我捂着嘴,试图让呼吸声小一点,再小一点,可渐渐我只觉头愈发昏胀,胸口发疼,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

好温暖。

我缓缓睁开眼,看见了熟悉的脸庞,有些怔愣望着他。

他俯身,一时间额头相触,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退烧了……”

“……怕……”我怯怯拽住他胸口的衣服,不让他起身离开。

他对着身后穿白大褂的医生点头,笑着把我抱在怀里,“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这时我才看清了他身后的人,看起来很年轻,带着一副银质眼镜,嘴唇抿着没有说话。

我不想看他,把头窝进沈先生的怀里,寻了处舒服的地方眯上眼睛。

“就在这说吧,”

沈先生一下又下亲我着的发顶,宽大的手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试图安抚我的情绪。

“她的精神状况不太好,根据那位佣人的描述,她原本只是想让沉小姐停下,没想到会吓到她。”

“还有吗?”

我伸长脖子,企图越过沈先生的肩膀看看那位白大褂医生的反应,刚有动作,脑袋就被按住。

“目前来看只能得出这个,至于其他的还需要观察做进一步诊断。”

“我……生病……了吗?”对于那位医生说的我一点都不懂,我只知道看了医生就代表生病了,生病了就会变成累赘,听他的语气我似乎病得很严重。

我仰头看向沈先生,声音哑得不像话,“是要把我扔掉吗?

他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就在我以为他会丢开我的时候,他把我向上颠了颠,吻向我的眼角,一并把泪水也带去,“傻孩子,我怎么能……”

“先生,依她的情况住院观察是最好的选择,加上后续的治疗,她的情况也许能够得到很大的改观。”冷不丁地我又听见身后的人如是说道。

可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讨厌这里,我想回家了。

“我……我想回家……唔……”我窝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

“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就回去,好么?”他摸着我后脑处的细发,声音似从胸膛传来。

“唔……”我不再说话,只是埋头。

(三)

沈先生抱着我在床头坐下,笑着推开我额间被汗水浸湿的细发,捏住我的鼻尖,“让你到处乱跑,下次还敢不敢了?”

“唔……不敢了。”我抓着他胸前的衣服,皱着脸,声音闷闷的。

他又亲了亲我的额头,宽大温热的手拢住我的后脖颈,眼里晕开的怜意让我一阵恍惚,耳边又再次响起他沉稳好听的声音。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晕倒好么?”

“对……不起。”

沈先生笑着再次把我拢在怀里,呼吸所及尽是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傻孩子。”

最终我还是留在了医院,本以为等待我的会是数不尽的针头和检查,但这几天下来,好像除了那位先前带着银质眼镜的医生偶尔会来问我一些常规的问题和吃一些尝起来很苦的药外,再无其它。

又是一天清晨,他一如往常坐在了不远处的椅子上,笑眯眯看向我,“不必紧张,放松点小姑娘。”

我侧身缩在床头,对于来自陌生人的目光还是下意识地拒绝,可沈先生似乎和这人关系很好,我看得出来。

我点点头,稍微放松身体,希望他问完可以早点离开。

“你眼上的胎记其实很好看,不必遮着。”

小心思被戳破,我突然有些羞恼,可又为他口中的那句好看偷偷窃喜。

我犹豫片刻,缓缓正过身来,但还是有些抗拒,缩在床头不敢看他。

“听说,你之前有一个养母是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愣了一下,先前他从未问过这个。

可当到他提起这个人,我还是忍不住颤抖,好似当初那个对我棍棒交加的女人会从他口中的这两个字里突然冲出来,掐着我的脖子大声质问:“你怎么不去死。”

我拼命摇头,阵阵窒息感在胸口冲撞,我坐他再远了些,可他的声音还是不徐不疾传入我的耳朵。

“三次把你卖给同村的李老二,后来因为同村人的举报你才能次次逃出来。”

昏暗的光线在眼前不停回闪,一晃一晃,灯下是李老二满脸油腻的脸,如蛆般的触感攀上我的小腿,耳边充斥着那人从满嘴黄牙里吐出的污言秽语,是谁在笑?

好脏,真脏啊。

胃部一阵痉挛,我急忙抽出床头的纸巾捂嘴干呕,视线模糊,泪流了满面。

我双手抱头,浑身颤抖不止,嘴里不停喃喃:“不……不……别说了……别……”

终于,他如往常那般在我说出拒绝的话之后停下,耳边传来笔尖落于纸上的沙沙声响。

“那好,或许我们可以换个问题。”

我没有抬头,只是战栗着,沈先生不在,没有人可以救我。

“昏迷的那天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我瑟缩了一下,抬起眼微微看向他,“只要回答这一个就可以吗?”

他弯了眼角,笑得如沐春风,在我期冀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怪物……黑色的……她会杀了我的……怪物……”

我怔愣地看向他握住笔身的手,干净修长,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要能快点结束什么都好。

“好,我知道了,沉小姐谢谢您的配合,再过几天,您就可以出院了。”

我没有看他,也不理会他伸过来的手,只是盯着窗外发呆。

沈先生什么进来的时候,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窗外的鸟儿来了又走,歌儿唱了一遍又一遍。

他摸了摸我的头,掌心的温热触感丝丝缕缕传来,涌入心脏激起一阵陌生的情绪。

我回头,朝他伸出来双手,满脸是泪,“抱……抱……爸爸……”

他站在窗前,外头的晨光打在他身上,高大的身影笼住我,迟迟没有动作。

我泪眼模糊,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举着手,渴求他的怀抱。

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这一刻我总觉得他是冷漠的,不然他为什么不肯抱我。

依旧是一阵冗长的沉默,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凉意漫上指尖,我缓缓放下手,低着头,不再看他。

“对……不起……我……”我一边哽咽,一边拿手擦拭脸上源源不断涌出的泪,只是不停地道歉。

下一瞬,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猛地撞进了一个异常温暖的怀抱里。

他一手托着我的臀,一手把我紧紧拥在怀里。

胸膛相贴,急促跳动的怦怦心跳一度让我以为这是幻觉。

我攀住他的脖子,窝在他的怀里,还是在不停地哭。

他爱怜地低下头,吻着我的耳鬓,发顶,额头,一声一声地哄着我,“乖乖……”

当天我就出院了,走的时候,我越过沈先生的肩膀再次看见了那个医生,他的一只眼睛肿得老高,眼镜也松松垮垮。

可尽管这样他依旧笑眯眯地对着我笑,嘴上说着:“下次再来啊。”

我扭头不再看他,只是紧了紧攀住沈先生的手。

刚下车,我就看见了不远处被仆人牵住的加加。

我跳出沈先生的怀抱,惊喜地朝“回家”跑去。

看见我的那一瞬,它不安地来回踱步,尾巴翘得老高,吐着个大舌头期期冀冀望着我。

我在它不远处蹲下来,想着它会如从前那般毫不犹豫地扑进我的怀里。

可这一次并没有,它在隔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绕着我不停打转,又不时朝我大叫,发出几声痛苦的呜咽声。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试探性地叫它名字,挥着手示意它我回来了。

等了好一会儿,它才试探性地朝我走了几步,轻轻嗅着我的手,似在确认什么。

忽的,沈先生从我身后将我抱起,细细吻着我的耳垂,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它还没完全恢复,自然是怕你的。”

怕我吗?

我垂下眼努力思考这其中的关系,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起那段同加加相依为命的日子,总觉着它不应该怕我。

我攥紧沈先生拥住我的手,声音如撕裂般喑哑不堪,“我……想休息……了……”

回到房间,不一会儿我便沉沉睡去,梦里是一团浓重粘稠的黑,我如置身湖底,滔天袭来的窒息感将我包围。

远处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尖叫,淋着血的人嘶吼着朝我奔来,拽着我往湖里去,我挣扎不能,只觉得身体越来越重。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下着雨,空气中带着点泥土的微潮腥气,那女人拽着我走过了屯里最长的那条街,把我扔进了李老二专门用来拴狗的箱子里。

他狞笑,毫不留情撕碎我的衣服,嘴上生出和那女人类似的触手,一寸一寸将我吞噬殆尽。

好脏。

我挣扎着从梦中惊醒,屋外雷声大作,电闪雷鸣。

那日留下的黏腻触感仿佛烙印在肉里,我大口喘着气,拿着指甲刮着外头的皮肉,好似这样就能将脏污带去。

泪水混着血水,钻心的疼痛让我愈发思念沈先生,我抱起怀里的布娃娃,辗转之下敲响了他的房间。

沈先生穿着件灰质睡衣,不常见地戴了副眼镜,一见是我便蹲下摸摸我的头,声音温柔地好似在水里泡了许久,冰冰凉凉,很好听。

“怎么了?”

我抓过他抚在头顶的手,握住,一时间声音抖得不像自己,“雨,好大的雨。”

他一把抱起我走进房间,里头只余一盏橘黄色的床头灯和一台亮着屏的平板电脑。

窗外依旧雷声阵阵,雨点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我攀住他的脖子,一个劲的往他怀里缩,“怕。”

他笑得无奈,温热的手掌拢住我微凉的双耳,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怕打雷?”

我埋在他的肩窝,点头细细嗅着,他身上有我喜欢的味道。

“轰——”屋外雷声大作,沈先生突然抓着我的手放在灯下仔细查看。

一道道细长淋漓的伤口在灯下显现,如同一条条腥臭的毒蛇,在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里呲起带血的獠牙。

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沉默,而后起身在衣橱翻出医疗箱,用棉签沾着碘伏小心翼翼擦拭着伤口。

我低声啜泣,心中酸酸胀胀,觉得委屈。我知道他在生气,这些天下来他不高兴的时候总会这样。

可是真的好脏……

泪水划过眼上那块狰狞异常的丑陋胎记,落在他的手背,一滴一滴。

沈先生揽着我的腰,把我笼在怀里,嘴唇贴在我的耳边,说着对不起。

“好脏……我……”

泪水不停从眼眶里涌出来,我只觉得头昏脑胀。

“哪里脏,嗯?”

沈先生拿着绷带收拾好被我划得惨不忍睹的手臂,抱着我面对他,声音沉稳动听,和着窗外雨点拍在窗沿的声响,密密麻麻涌入我的耳朵。

“这……这……里。”我举起如今被妥帖绑好的双手,低头不敢看他。

手被握住,温热的触感逐渐从那处传来,我身子一抖,悄悄抬头,却瞧见他轻轻吻着那处,虔诚得好似一个信徒。

可下一刻突然对上他看向我的眼神,温柔地就像是满天飘散的蒲公英。

“不……不要……爸爸……”脸一红,我不好意思往后躲,想要从他的桎梏中脱离出来。

“还脏吗?”

“呜……爸爸……我……”我一边摇头,随即又胡乱点头,泪水又重新涌出来。

我从未想过这些曾经被那些人触碰过的地方如今可以像现在这般,仿佛从前那些不堪的经历从未出现过,我也可以是个好孩子。

“这里……”我不再挣扎,只是朝他仰起了脖颈。

“好孩子。”他大手一捞,拥我入怀,将我的头发向后拉去,随后低下头,密密麻麻的亲吻落下 来。

我大口喘着气,身体抖得不像话,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整个人羞得如同一个熟透的虾。

“爸爸……”在这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同他血脉相连的女儿,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就可以更亲密些。

想到这,我情不自禁张开腿卷住他的腰,揽住他的脖子,挺着身子往他怀里送。

“爸爸……这里……也好脏。”他停下,看向我手指所表之处,是嘴唇。

嘴巴微张,红艳艳的舌尖从里头伸出来,在空气中颤抖不停,有水珠从舌尖滴落令我越发口渴难耐。

不是嘴唇,是舌尖。

(四)

我是在自己的房间醒来的,清晨的暖阳透过厚重帘幕的缝隙照进来,我只觉眼睛和头疼的厉害。

我记得昨天晚上敲响了沈先生的房门,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团散不开的雾飘在我的脑中,我看不清雾后面的真相,总觉得自己是哭了。

我提着小熊的脚下了床,穿好鞋就想去找沈先生,不知道为什么,看不见他的时候我总是很想他,特别想。

一股脑冲出门就撞上了一块结实有力肌肉,熟悉的气味迎面扑来,我环上他的腰,低低叫了声爸爸。

沈先生宽厚的手掌穿过我的腋下将我抱在怀里,我抬头瞧见了他眼下泛着的黑青,身上还有股淡淡的烟味。

“烟……坏的。”我抬手摸着他下巴稍许刺人的胡茬,想起了以前隔壁的老烟鬼,每每见他都隔了层厚厚的烟幕,后来的一天,烦人的烟雾终于消失,他也永远躺在了他最爱的烟灰上再也没睁开过眼。

沈先生先是愣了一下,笑着用胡茬轻轻贴着我的脸颊,说话时吐出的热气熨在我的鼻尖,暖洋洋的,很舒服。

“爸爸以后不抽了。”

我点点头,手又不老实地摸向沈先生的眼睛,可他就像是被烫到那般往后撤。我疑惑地看着他,想着这黑青的地方是不是疼的。

“爸爸没事,爸爸只是昨天有点累了。”说着他不再躲闪我的触碰,吻着我的耳廓说着:“没事,乖乖。”

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过去,加加这段时间也愈发变得健康和活泼,偶尔我还是会在傍晚时分同它讲话,加加会安安静静躺在我身旁,它热烈有力的心跳在我手里,那些同它絮絮叨叨说话的时刻我依旧记得不大清,但我想,加加会记得,说话时从我身旁穿过的风也会记得。

又是一天傍晚,我坐在加加的身边,帮它一下又一下顺着背上些许炸开的毛,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说是有重要的客人。

我点头说了声谢谢,大概整理了一下便拉着加加去往日沈先生接待贵客的房间。

沈先生身旁站着位穿着长衫的年轻女人,她戴了个圆框眼镜,手上抱着本发黄的书,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来到我跟前,微微弯腰伸出手笑着对我说:“你好沈离,我是华希,你的家教老师。”

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望向沈先生,他来到我身边摸着我的发顶,低头笑着对我说:“宝宝,喊老师好。”

我犹豫片刻,这才伸出手虚虚握住她的指尖,说了声老师好后便抓住沈先生腰上的衣服躲他身后去了。

华希没有介意,依旧笑着对沈先生说:“她真可爱。”

沈先生点头又摸了摸我的发顶,笑着道:“日后,小离就麻烦你了。”

华希微笑摇头,生意温润动听:“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和我这么客气。”

……

我从沈先生身后露出一只眼睛,觑着眼前这个谈吐举止都莫名优雅和大方的女性,他们聊的很开心,可这些我一点也听不懂。

我攥紧沈先生身后的衣服,想离他再近一点,可为什么我抬眼看他的时总觉得他离我这么远呢?

在我没有出现的日子里,他们是不是就已经存在彼此的生命里,相识,相遇,相知了呢?那些沈先生我不曾参与过的时光是否永远也无法踏足?

我还沉浸在自己思绪,沈先生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异常,蹲下来亲了亲我眼上的那处胎记,耐心问:“怎么了,宝宝?”

思绪拉回,这才发现华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我的目光逐渐落在他的脸上,从嘴巴到额头再到眼睛,那处有几丝不易察觉的细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我伸手摸着那几丝从眼角蔓延而出的细纹,他们似乎与我指尖上的指纹重合,我呐呐出声问:“爸爸……为什么我……不能……”

我看着他的眼睛,顶上琉璃瓦的灯光自头顶倾泻而下,他看向我的目光异常认真似乎是在等我的回答。

“和你……一起长大。”

他有一瞬间的怔愣,但下一刻他把我拥进怀里,紧紧抱了我许久却迟迟没有说话。

我窝在沈先生的肩窝,嗅着他身上令我安心的味道,而后我听见他对我说:“因为宝宝是上天给爸爸的礼物,爸爸必须比宝宝先长大才能好好保护你。”

礼物吗?我点头,学着沈先生的样子,亲了亲他的眼睛,煞有介事地说:“爸爸……是礼物,我也会……保护。”

沈先生没有回我,只是抱我更紧了些。

沈先生曾和我提过上学的事,想问问我的想法,是去学校还是请家教老师。当然对于这一点我并没有多大意见,只是问他小时候在哪里上的学。

最终我决定到沈先生曾经的母校上课,这是一所历史文化悠久,有着丰厚底蕴的学校,集小学初中于一体,离家很近。

但由于我没有基础,衡量过后还是决定请家教对我进行一对一辅导后,初中阶段再到学校进行系统性的学习。

华希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女性,她温柔美丽,对教导我这一件事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对人和善,同时耐心十足。

她丝毫不介意我几乎不开口说话这点,还不时鼓励我多表达自己,终于在有一天,她在讲有关“爱”的含义时,我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为什么……爱是宽容,是忍耐?”

华希顿住,似乎是没想到我竟然愿意讲话,她放下课本,蹲下,目光与我齐平,和我一同顺着加加,笑着问:“要是它不会走路了,你还要它么?”

我点头,加加对我来说很重要。

“要是它变得脏脏的,你还愿意抱它么?”

我再次点头。

“也就是说不管它变成什么样,你还是愿意要它是吗?”

我还是点头,这时加加一下下舔着我的手心,逗得我咯咯笑。

“在某种程度上说,你是正在爱着你的朋友的哦,愿意宽容它的缺点,无论它变成什么样在你心里它都是不会变的。”

我垂头,又想起沈先生接我走的那一天,身上也脏兮兮的,可他一点也不介意,那这也是爱吗?

沈先生也正爱着我吗?

我不知道,可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决定去问个清楚,还没到沈先生房间就见他步履匆匆和身旁的保镖说些什么。

气氛似乎有点奇怪,我绞着手指站在楼梯口迟迟不肯说话,眼看沈先生捞起递过的大衣就要离去,我急得一个趔趄差点滚了下去。

下一刻我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呼吸所及尽是沈先生身上好闻的味道。

他把我抱在怀里,细细吻着眼上的那处胎记,呼吸有些急促,“宝宝找爸爸是有什么事吗?”

不经意间再次瞥到楼下站着乌压压一片的保镖,我嘴巴张合却迟迟讲不出话来,急得快要哭了。

“没事宝贝,现在不能告诉爸爸,那等爸爸晚上处理完一些事情后你再告诉爸爸好不好?”沈先生吻去我眼角的泪,又亲亲我的额头,在我点头后便在一群保镖的包围下离开了。

时针走到三,沈先生还是没有回来,我拨通电话却只得到了个已关机的回复。

我躺在床上,盯着的天花板想着沈先生现在会在做什么?

月色清冷,树影婆娑,下一刻眼前突然一黑,太阳穴一凉,耳边响起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别动,老老实实跟我走。”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明明是在家里,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情况。

拿枪指着我头的男子挟着我走到了大厅,并要求在场的所有保镖不准轻举妄动,随后而来的黑色面包车上面下来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载上我和挟持我的男子离开了家。

我透过后视镜,见房子逐渐变成一个小白点而后消失不见,心如死灰

这一次,没有沈先生在身边。

(五)

为什么?

我睁着眼,无声流着泪。

为什么不接电话?

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老大,沈禹那家伙真会乖乖把那批货还回来?”左边男人上车后收了枪,看着窗外,有些恍惚问向前头的大哥。

右边接应的男子听完啧了一声,耸耸肩,无所谓道:“还不还我不知道,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屌用,做都做了,难道现在把这

大小姐送回去,跪在那家伙面前磕头认错,他就会放过你?他妈别做梦了。”

“啊……啊,那怎么办啊大哥,我不想死。”左边男人咬着指甲盖,声音抖得不像话。

一个急刹车,前方称作大哥的人沉默地操着方向盘,而后又急急转了个弯,往岔道口驶去。

窗外黑黢黢一片,偶尔有零星的光点略过,摇晃的车身令我几欲呕吐,由于双手被绑在身后,总是不受控制地往两旁倒,我难受极了,索性闭上眼。

“吵什么?”前方大哥不耐烦低吼,后排小弟识趣递了根烟,呲地一声,火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可怖的疤口映入眼帘,我瑟缩着往后退,却被人掐着脖子往前带。

“沉小姐,我也不想为难你,谁叫你老子端了我饭碗,港口那批货说什么也要交给警方。”掐着烟的手抬起我的下巴,猩红的火光在我眼前来回晃动,仿佛下一刻便会冲进眼里,带来灼穿心脏般的痛楚。

嘴唇颤抖不停,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令我胃部痉挛,几欲呕吐。

“对……对不起……”眼泪不争气流了下来,我只是断断续续重复着这么一句话,揣着渺茫的希望,企图用眼泪博取逃跑的生机。

眼下胎记传来剧痛时,我仿佛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挣扎不能,只是被人死死按在坐垫上,一呼一吸间像极了只快要断线的风筝。

在这一刻,我才明白,他们不是沈先生,没人愿意为我的眼泪买单。

舒适惯了,差点忘记自己这条贱命有多不值钱了。

“沈总,我也不废话。”那位大哥狞笑着将烟头越按越用力,我咬着下唇,即便尝到了血的滋味,也不愿意发出丁点儿声响。

“给我那批货,让我们哥几个出国远走高飞,保证不会打扰您,要不然……”说着,他将重新点燃的烟头猛地凑近,在距离我眼睛几毫米的地方停住,声音森然,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您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可就……啧啧啧。”

做完这一切,我像垃圾一样被扔在了后座,视频发出去后没多久,电话铃声响起,接通后沈先生的声音从扬声器传来,我鼻子一酸,又有流泪的冲动。

“货,我会给你。”沈先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一字一句,不徐不疾,“人,我希望你遵守承诺,完好无损的还回来,我沈禹向来说到做到。”

“哈哈哈哈,好!沈总的为人,想必不会做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明天晚上十点,港口见,我保证,你的宝贝女儿会完完整整回到你身边。”

身后有人推了我一把,车内顶灯一开,就这么狼狈地出现在沈先生眼前,再一次,又一次,像只可怜没人要的脏狗狗。

“宝宝,看看爸爸。”即使我没有抬眼看他,也知道现在的沈先生眼里一定有我想要的怜爱与心疼。

想到这,鼻子愈发酸涩,眼泪决堤般涌出来,我抽噎着还是不愿意看他。

直到身边的人挂断电话,我才觉心里空落落一片,眼泪所过之处尽是一片冰凉。

“大哥,没想到这传闻竟然是真的。”左边

男人听到过往那个杀伐果决的沈禹一脸温柔哄人时,呆了好久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右边男人听罢,隔空踹了他一脚,而后又认真看向前座大哥,斟酌开口道:“大哥,沈禹这么紧张她,为什么我们不趁机多要点现金,以后也好打点。”

那人一巴掌拍向他的头,又兀自点了根烟,这才沉声道:“你以为他沈禹是纸老虎?他的手段你我都见过,黑白两道通吃的人能有多简单?有些事情,点到为止,那批货能不能真的从他嘴里抢回来还是个问题。”

右边男人沉默好一会便不再说话,转而又看了我一眼,随后又转了回去。

我缩在后座,摸着方才被烟头烫伤的地方,久久回不过神来,这里没有沈先生的味道,对他的思念连着眼下的痛楚密密麻麻涌入心脏。

爸爸,我好想你……

时间比料想中还要难熬,一行人第二天中午出发去港口前,还去了趟市中心的商业街。窗外夕阳西下,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我被藏在阴影下,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右边男人下车后没多久,从黑色背包掏出好几把崭新的手枪,防弹衣,以及大量子弹。随后他又从侧边袋翻出些许零食和小吃,不乏有面包,鸭脖,辣条,饼干,以及……棒棒糖。

他将棒棒糖扔到我怀里,眼神示意我拆开。我惊疑不定,小心翼翼撕开包装纸,放在眼前依旧下不去口。

“怕有毒?”前方大哥嚼着饼干,一脸戏谑,“吃吧,大小姐,这东西怕是过了今天就再也吃不着了。”

迫于无奈,我只得胡乱尝了一口,味道比想象中的还要好,是水蜜桃味的。

“为……什么……”我含着糖,任由甜味在口腔蔓延,许是因为这个,紧绷的神经微微松弛,我突然就这么开口问他。

“为什么?”大哥嘴角微勾,带着些自嘲,“你老子是那种会把嘴边肉放跑的人?小姑娘,你太天真了。”

他见我还是一副懵懂无知的神态,也只是摇了摇头,泄气一般倒在座椅上,“你只需要知道,有必要的话,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心尖一颤,一时愣住,昨晚胎记那块被烫到的地方又开了疼了。我压下心头忧虑,点了点头,便不在多问。

晚上十点,车子刚驶入港口便看见乌压压一群人整装待发排列成队,静静站在沈先生的身后。他一袭黑色风衣长身而立,发丝被海边刮过的风吹得凌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那双如鹰一般的目光始终在我身上。

(六)

海边风声猎猎,从耳旁呼啸而过,携着雨水腥潮齐齐朝我扑来。舌尖甜味变淡,涩意蔓延,我微微啜泣着,只想爸爸能够抱抱我。

控住不住想要上前一步,后腰传来的凉意却让我动弹不得。我愣在原地,看到爸爸的那一刻,日夜思念的痛楚委屈在这一刻猛然爆发。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抖着唇,伸出小手往爸爸的方向抓,断断续续地唤他:“呜……爸爸……唔……咳咳咳……呜……”

我不敢哭大声,每唤一声便紧闭嘴巴,抽抽噎噎,一时间竟难受得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满面。

“沈总,别来无恙。”男人笑着将枪抵上我的太阳穴,又威胁性地往一旁推,狞笑着,“我也不废话,沈总,您是要你的宝贝女儿,还是放我们哥几个走。”

沈先生抿唇,侧头示意一旁的保镖,那人提着手提包上前两步,放在地上打开,里头是打开仓库那批货的唯一钥匙。

男人抵在我太阳穴的手颤了颤,发出的声音是藏不住兴奋:“没错,就是这个,扔过来!”

沈先生微微摆手,手提包便稳稳落到了男人手中,他示意一旁小弟检查,没过一会凑他耳边道:“大哥,没错。”

男人点头示意,小弟便急匆匆带着人去一旁的仓库。

我手脚冰凉,因着恐惧身子抖得不像话,啜泣着,眼泪决堤,模糊的视线里,爸爸在在风里一动不动,像一棵巍然矗立的巨树,这种不近不远又不能立即靠近的距离令我越发难受。

“爸……爸。”我伸出小手往前抓了抓,海风穿膛而过,一片冰凉。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小弟提着不过一臂大小的保险箱急忙赶来,再然后,在一阵忙乱的脚步声里,我被推上了甲板,一脸茫然。

海风更甚,吹干我悬而未落的眼泪,视线不再模糊,我看见沈先生站在岸边,他高大的身影在一声声启航的呼啸声中越来越远。

我惊慌失措,被丢弃的恐惧再次席卷全身,尖叫着,“爸爸……爸爸……不……要……”

两个男人拽着我的胳膊往船舱里拖,我蹬腿想往沈先生的方向跑,声音嘶哑,眼泪重新涌了出来。

“爸爸——”

越来越远,我逐渐看不清爸爸脸上是什么表情,不或许我打从一开始就从未看清过,一切都是假的。

我再一次被抛弃了。

……

“哥,保险起见,等上头交接完,我们再把这小妞丢给他们吧。”

黑暗中,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响起,我缩在角落,头依旧疼得快要死去。

“对啊,老二说得没错,要是出了国界就把她交了,沈禹他就是再言而有信,肯定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咱们。况且大哥,咱这次绑的还是他的心头宝贝,这——”

“再说吧,就他船艇上派来的那两个人,一两海里的距离下还威胁不到我们,上头也有消息,说是已经在往这边赶了。”

“欸——你做什么!”

有人突然大喊,我听到那兄弟三人立马反应追了过来。

我爬上甲板的护栏,身子摇摇欲坠。

疤脸大哥上前一小步,手心朝下,看着我红肿的眼眶安抚道:“不要激动,我们马上放你走,你看见了吗,那里就是沈禹派来接你的人。”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漆黑的海平面是似乎是有点点荧光,喃喃道:“真……真的……吗?”

突然,我猛地回头,狠狠盯着他几欲上前的双腿,嚎啕大哭起来:“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这段时间被沈先生温柔照顾而几乎埋葬的痛苦回忆撕裂胸膛,汹涌而出,令人窒息。

养母不要我的时候,就像这样,随随便便把我送人了。

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我自己爬回去的。

没人找我,从来没有。

“嘭——”

还记得小时候,每每做完农活经过池塘时,母亲总会有意无意把我踹进池塘去。那时还小,不知道什么是恶,只觉母亲是不小心才这样。在水里挣扎的间隙,我总是哭着求着喊妈妈救我,可每次,她都只是在堤岸上站着,一动不动,眼里的冷漠像刀子,在我身上刮了几年后,我才明白,原来那叫厌恶。

我挣扎着,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我的鼻腔,我逐渐没了力气,慢慢往下沉。

原来,大海和池塘是不一样的啊。

身体变得越来越重,昏昏沉沉中我又想起了沈先生,想念他宽厚温暖的怀抱,想念他亲我时有些许刺人的胡茬,想念他微笑时上翘嘴角。

他可真是个温柔的人啊,要是,要是他真的是爸爸就好了,如果是这样,他就不会丢下我了吧……

“咳——”我剧烈咳嗽着,海水从嘴巴和鼻子往往外涌。

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有温热的雨滴落在我的眼里,我眨了眨眼,模模糊糊中仿佛看见了沈先生。

我有些艰难地伸出手,摸到了他下巴刺人的胡茬,蹭了蹭,声音嘶哑不堪:“沉……先生吗?”

他握住我的手,在手心印上一个又一个湿热的吻,贴到颊边,沉沉道:“宝宝,是我,是爸爸来了。”

“爸爸?太……太好了,是爸爸……”我说完这一句又重新沉入黑暗里去……

——

我一连昏迷了好几天,醒来时沈先生并不在身边,反而有一个扎着双丸子头的小女孩。

她见我醒了,喜出望外,连忙喊来了医生。

检查过后,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嘱咐我好好休息。

医生走后,女孩凑到我眼前,笑得灿烂:“你终于醒了,等的这几天我都快无聊死了。你知道吗,见到舅舅的时候,他脸黑得吓人,你在他怀里好像要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的,快给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前的小女孩神色飞扬,一副万分期待的模样,我不忍打断她如此高昂的情绪,只得憋住心里的疑问说:“就是……嗯……抓到了……我……我跳船了……”

“啊——你怎么这么勇啊,这么高,这么黑,你居然敢跳,我说呢,难怪舅舅一副好像你快要死的模样,原来你是真的要死了。”

很奇怪,眼前这个小女孩似乎并不嫌弃我说话磕磕绊绊的样子,即使表达不甚清楚,她仿佛能立刻明白我的意思,并发表意见。

“那个,你是?”

“我啊,哎呀,太开心,忘记你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女孩端正了坐姿,挺直了腰板,轻轻咳嗽了一声,“咳咳,我叫沈乔乔,平时也可以喊我小名娇娇,是舅舅也就是你爸爸的外甥女,说起来,我记得你是七月生的,那我是十月,这么说你就是我表姐啦。”

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几月出生的,刚想开口问她,这时有人敲门,沈乔乔停下话头,起身。没一会,她折返脸上带了歉意,“离姐姐,我叔叔那边出了点状况,我可能得离开一会了。不过你放心,我肯定还会来找你玩的。”

少女神情专注而坚定,我笑着点点头,直到那抹白色裙角消失,才慢慢收回目光。

沈乔乔的离去,病房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我往外看,光秃秃的树上还零星挂着几片半落不落的叶子,风一吹就受惊似地瑟瑟发抖。

我裹了裹身上还留有沈先生气味的风衣,把脸埋进去,深深嗅闻着那股温暖而熟悉的气息,恍惚想起那晚的景象,探照灯下,沈先生那张悲戚沉痛的脸庞,还有……

我抚摸着自己有些许干燥的嘴唇,仿佛那臆想中的温度依旧停留在那儿,那是沈先生为了拯救几近溺亡的自己,而不得不采取的行动。

可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这样……

我脸颊烧红一片,心头砰砰跳个不停。有限的认知里,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原来,还是有人会来找我的,沈先生就会,爸爸就会来的……

(七)

再睡醒时,天已经黑了,许是睡了许久,大脑依旧昏沉。我揉了揉眼睛,在迷蒙的视线里,发现病床边上坐了个人。

他手伸到一半,发觉我醒了,停顿片刻后来到我眼处那块被香烟灼伤的胎记。

伤口小心处理过,贴着纱布,男人摩挲时发出轻微的响动,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

病房内并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月光倾泻的一角,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是沈先生。

我小心翼翼把脸贴到沈先生的手心,蹭了蹭,感受粗粝的指尖划过我的脸庞,那一刻,我仿佛闻到了他血管涌动的味道。

“对不起。”沈先生声音低沉,带着歉意,仿佛压抑了许久。

我想,在轮船远去,眼睁睁看着沈先生把我抛弃的那一刻,我是恨他的。

无数次被丢下的人生里,我不再相信有人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可沈先生的到来,让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孩,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有人能爱我,护我,我一度认为他就是那个人。

可是,那晚我在被抛弃的恐惧里几近崩溃,事实证明沈先生并没有丢下我。可即便这样,那晚的绝望、挣扎,如同我眼上的那块丑陋胎记,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睡梦中,皮肉灼烧的刺鼻气味如影随形。

我摇了摇头,雏鸟般朝他伸出双手,低低喊了声:“爸……爸……”

沈先生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亲着我的眼睛、额头,声音依旧沉稳动听,“乖乖。”

我靠在他的肩头,眯着眼睛嗅着那处传来温暖而又熟悉的气息,其中夹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和硝烟的味道,令我心安和满足。

许久我摸着他下巴,胡茬已经剃干净了,摸的时候指腹有点痒,微微笑着,声音依旧嘶哑,“爸爸……没……没……关系。”

没关系,只是第一次,没关系的,我这么想着,只要不超过三次就好,不,只要下次不丢下我就好。

出院当天,阳光明媚,沈乔乔遵守约定,果然来看我了,不过这次她不是一个人,身边站着一位我不认识的陌生男人。

沈乔乔一见到我就急着从男人的背上跳下来,冲到我面前就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高兴道:“真开心,你终于好了,这下我们可以一起玩了。”

我有点不知所措,被她撞得往后退了一步,迟疑片刻,也回抱了她,愣愣点头回应道:“嗯嗯,开……心。”

她见我目光停留在和爸爸交谈的陌生男人身上,笑着说:“你可能不记得了,他是我叔叔,小时候还因为没有看好我们而被舅舅狠狠揍了一顿,听说他因为这个哭了好久呢。”

沈乔乔说着几年前的往事,那些属于她和爸爸女儿的时光令我莫名渴望和艳羡,我张着嘴,将不是她真正表姐的话头咽下去,咕嘟一声沉入湖底。

没关系的,现在我才是沈先生的女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不见了,但爸爸需要我不是吗?

我是沈先生的女儿,我是沈先生的女儿,我是……

沈乔乔大声喊道:“离姐姐,你怎么了。”

我一愣,下一秒悬空而上,沈先生把我抱进怀里,大手往后推着我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细发,细密的吻落下来,语气有些慌乱,“好孩子,深呼吸,对,放松,吸气。”

这时我听见沈乔乔焦急问:“舅舅,离姐姐怎么了,她刚刚一直在发抖,还在胡言乱语。”

我渐渐平复下来,揪着沈先生的衬衫衣领,喃喃道:“我是……我是爸爸……的……女儿,我是……”

“嗯,宝宝永远是爸爸的女儿。”沈先生把嘴唇熨帖在我的耳廓,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安抚我的话,热气密密麻麻钻进去,我抖着身子,情绪逐渐稳定。

我垂下眼睛,对沈乔乔虚弱道:“对……不起……”

“我都担心死了,离姐姐,你还在和我说对不起!”沈乔乔嘟起嘴,小声道。

沈先生的大手把我的头压进怀里,对男人道:“你先带乔乔回去。”

沈娇娇低着头,一脸失落爬在男人的背上,看着我,“离姐姐,等你好了,我再找你玩。”

我点点头,对她挥了挥手。

沈先生低头,我蓦地撞进他黑沉的眼里,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他看了我许久,久到我快在那片湖底因窒息溺毙时,他凑近,吻了吻我的眼睛,开口道:“我们回家。”

一路上,我安安静静窝在沈先生的肩头,不时发抖。有那么一瞬,沈先生好像生气了,又好像没有,我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只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很害怕,未知的恐惧瞬间把我淹没,却又在那个吻落下的时如潮水般退去。

高大而漆黑的铁门缓缓打开,往上是一片鸦灰色的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点噼啪打在车窗上,窗外的景象朦胧一片。

沈先生把我抱下车,来到大厅,乌压压站了一片人,低着头,除了外头雨水的哗哗声和呼吸声,一时安静得可怕。

我目光扫了一圈,除了老管家和平日照顾我起居的宋姨,其余都是陌生的面孔。

我抬头问沈先生,“爸爸,加加在哪里?”

“加加最近精神不行,在兽医院调理,等爸爸有空,我们就去看它。”

见我熟悉得差不多,沈先生来到了二楼,穿过一条长廊,推开房间。

风格色调极为统一,粉色的帘幕,床单,地毯,再到书桌,墙壁,以及墙上那幅巨大的小兔之家,再到天花板,无一例外,是极致的粉嫩。

沈先生亲了我的脸颊,笑问道:“乖乖,新房间,喜欢吗?”

我点点头,亲了亲沈先生的下巴,我勾着指头,有些害羞道:“谢……谢……爸爸。”

沈先生似乎对于这个吻颇为高兴,眼里晕着一层柔柔的光,“嗯,喜欢就好。”

尽管知道新房间是为了远离上次绑架的阴影而置办的,可是,没有沈先生的日子,我依旧难以入眠,时常因梦魇而尖叫着惊醒。

可爸爸每次总能及时赶到并来到我身边,哄我入睡。我以为只要时间一长,我总会忘记那些伤痛,直到一天夜里,当我再次被噩梦侵扰,惊醒后往一旁看,却不再有沈先生的身影。

那一刻,我如坠冰窖,明明每次只要我害怕爸爸就会在身边,为什么这次没有!

我抱紧怀中的小熊,鞋也不穿就往外跑,来到沈先生的房间,我一边哭,一边用力拍打着房门,却迟迟没有回应。

我看到下人们站在走廊的另一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我跑到他们身边,眼泪使我的视线越发模糊,摔倒在地,“电话……爸爸……”

宋姨把从我房间拿来的电话递到我的手上,又往后退了一步,脸上满是担忧。

没一会,电话接通,嘈杂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出,过一会安静下来,话里带笑,“乖宝醒了吗?”

听到沈先生的声音,我也停止大哭,只是还是受不住地微微啜泣着,“爸爸……又……又不见……了。”

“爸爸在处理事情,乖宝好好睡觉,爸爸马上回来好不好。”

我知道沈先生平时很忙,也知道是自己无理取闹,情绪稳定后,我攥紧手机,最后也只是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爸爸……不要……挂……我……我乖乖……”我还以为他要掐断电话,连忙道。

“好,爸爸不挂。”

宋姨趁这个空档把我抱到沈先生的房间,给我盖了层薄薄的被子后,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我蜷缩在充满沈先生气味的床上,耳边是他温润动听的声音,内心逐渐安定下来,还和他分享今天华希老师教我学习的新知识。

沈先生在那边安静地听着,不时回应,我渐渐有了困意,也不知道说了多久,渐渐沉入梦乡。

梦也暖乎乎的,置身其中,一片又一片棉花糖似的云朵起起伏伏,我抓住其中一朵,爬了上去,暖烘烘熨贴着全身,脸轻轻蹭着,痴痴喊了声:“爸爸……”

(八)

那晚过后,只要我睡不着,就可以抱着小熊去沈先生的房间。许是意识到这样做实实在减少了我做噩梦的次数,沈先生便逐渐默许了这一行为。

这天周末,是我难得放松的时刻,但醒得比以往都早,要说为什么,只能怪每次我睁眼却都不见沈先生在身边。

厚重的帘幕开了一条小缝,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又往一旁看去,只看见了一团软乎乎的肉球,上面长着一点褐色的凸起。

这是什么?我用指尖轻轻刮,又想到了梦中那朵甜腻的棉花糖,我挪动身子伸出舌尖舔了舔,没有味道。

不死心,我便开始用牙齿磨,突然一个用力,头顶传来一声闷哼,我一抬头,対上了沈先生幽深的眸里,里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爸爸……”我口齿不清喊道,嘴里还含着那个小肉球。

他看了我许久,眼底雾气散去,微微皱眉把我拎着坐了起来。

原来睡觉暖烘烘是因为沈先生,我撑着身子,坐在沈先生的结实精壮的腰腹,默默低着头,总觉着刚刚自己犯错了。

我小心翼翼抬起眼睛,只见他沉思片刻后又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随后他揉了揉我的头发,我舒服得眯起眼睛。

“早上好,宝宝。”沈先生声音有沙哑,但很温柔。

“早……早安……爸爸。”意识到沈先生并没有生气,我眼里亮晶晶的,朝他展露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想,以后我要每天都早起。

由于洗漱台较高,每次只要我挤好牙膏就得站在专属的小凳子上才能勉强看到镜子。

今天沈先生在,他一手拿着牙刷,一手将我抱在臂弯,镜子里的我比沈先生还要高出半个头,我们用着同款牙刷,接着一同漱口,结束后我还要爸爸检查我刷干净了没有。

我张着嘴巴,沈先生手臂一用力,我便凑到他眼前,他仔仔细细瞧了一遍,煞有介事点点头,并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以示奖励。

早餐依旧是坐在沈先生怀里吃完的,洗净了嘴巴,下人便带着我收拾了一番。

沈先生不似以往西装革履,上身随意套了件浅灰色短衬,穿了条杏色的长裤,敛了往日的锋芒,显得平易近人。

他抬起腿坐在沙发上看报,眉眼锐利,身材挺括,显得年轻又英俊。

我挪到沈先生身边,手不自觉摸着眼上的那块胎记,心里坠坠。

他抬头,放下手中的报纸,将我拉到跟前,双腿把我夹在中间,大手覆上了我的手,摸着那处胎记,眼底温柔得快要溢出来,“很可爱。”

我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随后揽住沈先生的脖子,他便将我抱起往外走。

“爸爸……”

“去接加加。”

近些时日,由于沈先生,我基本不会做噩梦了,情绪稳定了不少,也更开朗了。不过这也不是我说的,是宋姨和老管家不时在沈先生面前时常提起,说我比以往爱笑了。

也许他们说的是实话,养母的面容在脑海的模样日渐模糊,遇见沈先生之前的岁月恍如梦境,我时常在想,那些悲惨痛苦的记忆是否只是留存在脑海中的错觉,我其实一直都这么幸福。

如果没有遇到那个女人的话,我想,我也许会一直这么认为下去。

兽医院比我想象得还要大,进去之后又兜兜转转好几圈才到目的地。

见到加加的时候,他正病恹恹地伏在坐垫上,见到我的那一刻头猛地抬起,耳朵也跟着立起来,奋力摇摆着尾巴,奋力朝我奔来。

“加加——”

它扑到我怀里,一个劲地舔着我的脸,痒得我咯咯笑,我抱住它,又可劲摸它毛茸茸的大脑袋,好一会才安静下来。

可突然加加露出牙齿,喉咙发出一阵阵嘶吼声,目光直直望向我的后方。

我往后看,一个陌生女人朝沈先生袅袅走来,随后亲切揽住他的臂弯。

是个非常好看的女性,皮肤很白,身材很匀称,穿了件印花长裙,像是朵开在盛夏的红玫瑰。

我只能看见沈先生宽阔的后背,隔了些距离,我听不清他们在谈什么,女人笑得很甜。

我牵着加加慢慢往沈先生的方向走,却看见女人倏地凑近,两个脑袋交迭在一起,我愣住,不知道为什么,全身的力气仿佛在那一刻被抽空,我跌坐在地,这时加加狂吠起来。

沈先生猛然回头,见我魂不守舍坐地上,眉头皱成一团,他大步上前把我抱在怀里,一如既往地吻着我的额头安抚。

我意识到,刚刚他的嘴唇被其他人碰过,一时胃部翻腾,我推拒着他的胸膛,哭着说:“不……不要……爸爸……我不……要。”

脸埋在沈先生的怀里,不让他再碰我。这时我听见女人甜美的声音响起:“这是,当初那个孩子吗?”

“嗯。”

“确定吗?”

“柳韵,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

“我知道,禹哥哥,你还在生我的气,我……”

“有事联系特助,我先走了。”

我死死揪住沈先生的领口,低声啜泣,眼泪浸透他的胸口,随后头顶传来一阵无奈的叹息。

“为什么哭?”沈先生捏住我的鼻尖,让我不得不抬头喘气看他,目光沉沉,令我有些害怕。

我瑟缩着想要逃走,他往上托了托我的身体,一下坐进他的臂弯,这下我比他高了,退无可退。

“为什么哭?嗯?”他又问了一遍,见我扭头,他忽地笑了,“怕别人抢走爸爸?”

他凑过来想亲我的脸蛋,我不情愿,身体往后倒,他愣住,又问:“现在亲都不让爸爸亲了?”

我还是生气不理他,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说:“那以后爸爸都不亲你了。”

我猛地扭头,瞪着她,泫然欲泣,“不要。”

“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你要爸爸怎么做?”

我盯着他薄薄的嘴唇,又想起方才交迭的两个脑袋,我赌气把小手放到沈先生的嘴唇上,用力擦,嘟囔道:“脏……”

沈先生拍了拍我的屁股,苦笑不得,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凑到我的眼前,笑道:“爸爸没有亲她。”

漆黑的眼眸像一座深潭,我嚅嗫,半信半疑:“真……的吗?”

沈先生点头,表情认真,“乖乖,冤枉了爸爸,你要怎么补偿爸爸?”

我犹豫片刻,朝他脸颊亲了一大口,又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以为没有人会抢走我的爸爸,直到那个女人来到了我家。

(九)

说起小时候,大概是五六岁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养父母。

我记得,来孤儿院接我的时候是冬天,下着大雪,他们穿了件红色花袄,蹲下来,笑眯眯问我愿不愿意成为他们的家人。

家吗?我想了好一会,这个词听起来真温暖。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有家,也不知道六岁之前的自己是否有家,但我那时没有,孤儿院的其他小朋友都不和我玩,所以我点了头。

我想有个家。

关于养父母的记忆,并不都是冰冷的,和往后棍棒相交的回忆比起来,最初的日子其实很温馨。

初为人母的女人会在大冬天给我织毛衣,初为人父的男人也会在一天结束之后捎上些鲜花和小玩具。

每次进餐,饭桌上总会有夫妻两人的调笑和打闹,以及不停往我碗里夹菜的筷子。每每进入梦乡前,总会有一盏温暖的床头灯,灯下坐着他或她。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的呢?仔细想想,或许是从他们诞下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孩子的那一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没人再问我冷不冷,饿不饿,没人再给我带小玩具,属于我的那盏床头灯也没有了。

在最炎热的时节,我的房间搬到了仓库,那时距女人临产还有俩个月。

仓库紧挨着两人的房间,偶尔我能听见他们因为孩子的名字吵得天翻地覆,说起来,我的名字那时叫什么呢?

似乎也是有个离字,毕竟从他们决心通过抛弃我来减轻家里负担的那刻起,他们就不再喊我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喂” “那个谁” “小畜生” “蛀米虫”。

再后来,孩子降生,取名为陈将才,在同别人炫耀儿子时,男人总会提一嘴,对自己取的名字赞不绝口,说儿子往后一定会作为栋梁之才,光宗耀祖。

很快,那些我以前有过的,没有过的,一时间被一股脑塞到小孩跟前。

他们将我开膛破肚,把曾经给我的爱,在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下,抽离得一干二净。

从此,我一无所有。

恨他们吗?恨的。但我更讨厌陈将才。

可孩子是无辜的,是的,当他们看见我掐着小孩脖子时,他们急得一脚把我踹开,尖声大喊着:“你疯了,孩子是无辜的啊。”

可是,我也是孩子啊,为什么当初答应做我父母的人,现在却舍不得分我一点点的爱。

再后来,拳打脚踢成为家常便饭,一个不留神我便会被抛弃。从一年一次,到半年,再到每个月,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丢了我。

直到我遇见了沈先生,他说回家,回我们的家。

要是可以,我多么希望自己同沈先生血脉相连,这样他就永远不会抛弃我了。这是我求而不得的愿望,我珍藏着,放在心里最柔软的角落,却不敢肖想这其中一分一毫的可能性。

我也不愿去为了验证这近乎于无的可能性,将愿望述之于口,要是因为这个,沈先生从此需要一个同他血浓于水的女儿,那时我又该怎么办?

他结婚了吗?有过小孩吗?以后会不会结婚呢?这些我统统不想问,我只知道,我是他的女儿,而他也需要我。

这些就够了。

可为什么,我就连这么小小的期盼也要被剥夺呢?

夜里,下了大雨,屋外电闪雷鸣,我缩在沈先生的床上发抖,手机传来一阵忙音,这是我打的第三十六通电话。

正当我准备拨通第三十七通时,在隆隆雷声中我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吵闹的声响,顾不得其他,我掀开被子,冲了下去。

沈先生回来了,我知道,我一口气跑到客厅大门,气喘吁吁。

宋姨在一旁给我递了双鞋,一边又心疼道:“小姐,快把鞋穿上,老爷看见了会不高兴的。”

我胡乱穿上鞋,看着雕花大门缓缓打开,张开手,爸爸二字呼之欲出,却在见到身边那女人时一口气堵在了喉头,隐隐有血腥味渐渐满上舌尖。

沈先生领口半敞,头发散乱,眉头皱成一团,脸色有些苍白的痛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沈先生,在我心里,他是一坐高山,巍峨雄伟,永远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可此刻,他耷拉脑袋着靠在女人的肩头,身边有几个黑衣保镖扶着,不至于全压在女人身上。

“宋姨,好久不见。”女人气喘微微,和宋姨打了声招呼。

“余小姐,辛苦您了,大晚上送老爷回来,我来送老爷上去吧。”宋姨说着就要接过沈先生。

可这位余小姐却是侧身,笑着说:“没事宋姨,禹哥哥也是因为我才被灌成这样,以前他喝醉的时候也是我来照顾他的。不打紧,你们休息就好。”

宋姨脸色一僵,点点头便退开,而那位余小姐从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往天灵盖涌,突然一阵惊雷划破夜空,电闪雷鸣,亮得晃眼。

我缓缓动了动半边麻木的身子,走到沙发处坐下,呆滞地盯着桌上的水果,迟疑片刻,我拿起一颗苹果递到宋姨手里,“姨……脏……脏……”

宋姨心领神会,赶忙多拿了几个苹果去洗净,我盯着宋姨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拿起桌上折迭的水果刀,藏在了袖子里。

宋姨回来的时候,我正往上走,指着她手中的苹果:“干净……你吃。”

说完我加快脚步,穿过长廊,来到沈先生的房门。

很久之前,这一层的房间为了我能方便进出,全换成了无锁门,当然也包括眼前这一间。

保镖已经出去了,这个女人却迟迟不离开。我脑袋混混沌沌,推开门却见女人背对着我坐在沈先生的腰腹上。

她微微弯腰,想要故技重施,低头的瞬间我冲了上去,掏出身上的折迭刀朝她后腰狠狠扎了进去。

“噗呲——”我迅速抽刀,感觉到鲜红的血喷溅到我的脸上,女人不可置信地回头,从床上滚了下去,脸蛋痛苦地扭曲成一团,游刃有余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她表情痛苦,迟钝地看了眼自己的伤口,又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终于大声尖叫起来,“啊——救命——”

场面一度混乱,保镖、佣人、私人医生鱼贯而入,夺去我手中的凶器,却谁也不敢靠近我。

喂了醒酒药的沈先生清醒过来,他来到我身边,蹲下,面容沉静,射向我的目光有如实质,死死扼住我的咽喉,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沈离,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是他第一次指名道姓的喊我,声音冷漠得仿佛陌生人。

“我……我……”手一直在抖,声音也是,我想咽口水,却发现现在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沈先生不再看我,拿出手机,顿了一下,随即拨了一个电话。

“夏承轩,过来一趟。”

“有事。”

“嗯,她把余玫钦给扎了。”

“十分钟。”

余玫钦被医护人员抬了出去,不一会,其他人也全都离开,只剩我和沈先生。

他没看我,站在窗台,拿了根烟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机放在手心把玩,不时发出咔哒的清脆声响,随后火光燃起,苦味蔓延,我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这是沈先生第一次在我面前抽烟。

夏承轩来的时候,我正伏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咳嗽,他是上次的那个医生,还是带着那副银质眼镜,斯斯文文,见到满身是血的我也一点不慌张,他只是叹了口气,把我起来往外走。

“爸……爸……我……我……错了……我……”我挣扎着朝他伸出双手,“爸爸……沉……爸爸……”

我胡言乱语,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泪水盈满眼眶,面对这样的沈先生,心里破了一个大洞,我不想这样离开,我错了,我不知道怎么了,我……

纵使有再多话,我却碍于口吃不能表达分毫,我痛苦地撕扯着胸膛,字字泣血,固执地朝他张开双手,“抱抱……爸爸……抱……”

(十)

屋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水疯狂拍打着窗户,嘶吼着尖叫着要这四下滂沱的雨水将我淹没。

我挣扎从夏承轩身上滚下来,膝盖重重砸在木质地板上,钻心的疼。我不顾一切跑到沈先生面前,站定,泪水涟涟隔着重重雾气望向他冷漠威严的面庞,随后双手高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爸爸……抱抱……我”

这样的沈先生陌生得可怕,他依旧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高高在上,侧头朝我投来不含一丝温暖的目光。

就像……就像那对夫妻。

高举的双手逐渐没了力气,内心那朵曾被沈先生浇灌的小花迅速枯萎,疼痛尖锐得刺破皮肤,扎入血管,我疼得躺在地上蜷缩起来,小心翼翼地牵着沈先生的西装裤脚。

长时间的哭泣使得我呼吸越发急促,大脑迅速缺氧,视线模糊,却还是在无意识叫唤着:“爸爸……爸爸……”

头顶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叹息,一阵风过,我闻到了熟悉的烟草气味混着沈先生身上特有的气息,下一刻落入了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里。

是梦吗?我不知道,还是在不停地哭。

我伏在沈先生的肩头,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泪水沾湿了那处,我伸出舌头细细地舔,尝到了潮湿而苦涩的味道。

他将我额头汗湿的头发往后推,在光洁的额头下啄吻,将我眼角的泪水舔净,在胎记处久久停留。

温暖的触感令我心头发颤,我搂紧他逐渐不再哭泣,只是下意识地在抽搐和打嗝。

“走吧。”沈先生对夏承轩说。

“看看孩子都哭成啥样了,她还只是小孩,没必要这么苛责,况且你这时候都会杀……咳咳……”夏承轩手放在唇边不再继续说下去,“她这个情况是有点糟糕。”

还没等他说完,沈先生便抱着我大步踏了出去。

……

夏承轩操着方向盘,打开雨刷器,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余玫钦那边你打算怎么办?余老爷子那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还有她那个疯子一样的姐控老弟,你这……”

我听到这个名字,身体不自觉抖了抖,环住我的手臂骤然收紧,耳旁紧贴的胸腔震动,我听见沈先生说:“嗯,的确,这件事不会就这么过去。”

“那蠢女人也糊涂,偏偏喜欢上了你,都这么多年了还不死心。”夏承轩摇头,颇有些无奈的意味。

我抬眼,悄悄向沈先生看去,车窗外五颜六色的光在他脸上迅速掠过,显得五官立体的面孔越发冷峻。

忽地,一双手罩了过来,眼前一片黑暗,只余零星的光线在飞舞,我听见沈先生说:“睡会儿。”

我温顺地闭上眼睛,在沈先生干燥的掌心上亲了亲,他的手好似抖了一下,不过也许是错觉,随后我便陷入了沉沉地黑暗里。

和上次比起来,这次来的人更多。夏承轩在一旁询问一些可有可无的问题时,比如一些会不会做梦,知不知道今天星期几,认不认得这个数字之类的问题。

还有好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笔在记录着什么。相比上次,我这次倒不显得那么抗拒,如实回答。

等了许久,我没见到沈先生的身影,心中愈发不安,我扣着手指,声带发紧,问:“爸爸……哪里?”

话音刚落,五六双眼睛齐刷刷扫向我,随后又自然移开,在纸上马不停蹄地记录着。

夏承轩对我微笑,“不用担心,你爸爸最近有点忙,特点嘱咐我好好照顾你。”

“电话……”我脸色苍白,嘴唇发抖,“现在……可以吗?”

纷飞的思绪在脑海里横冲直撞,我听不见别的,我只知道,他现在不想照顾我了。

“嘟——”

我攥紧递过来的手机,焦急等待着,手心全是汗,许久终于接通,悬着的心刚落地又被猛地提起。

手机贴近耳侧,沈先生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他均匀有力的呼吸声。

鼻尖酸涩,眼睛疼得厉害,我糯糯喊了声爸爸,他轻轻嗯了一声后又没有说话。

沉默许久,我委屈得快要放声大哭时,他温柔的嗓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乖乖听医生的话,爸爸过段时间会过来,好不好?”

我吸着鼻子,总觉着胸前空落落的,只不过一会没见,就已经开始想念沈先生的怀抱了。

我抱着膝盖,屈腿坐着,点点头,带着鼻音,“爸爸……不骗人……”

他笑了声,密密麻麻钻进耳朵,我缩了缩脖子,觉得有些痒。

“不骗人。”

打完这通电话,为了成为爸爸口中的乖孩子,夏医生问什么我都老老实实回答。

后续还进行了一系列的测试和检查,要接触的医生护士很多,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似乎不会害怕同陌生人接触了。

沈先生会为我感到开心吗?

几天后的晚上,我侧身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稀稀落落的星星发呆,想着要是沈先生现在在我身边就好了。

正想着,咔哒一声,我一转头就见夏医生从外面进来,在一旁的座椅落座,手放在壁上小灯的开关处,笑着问:“介意开灯吗?”

我摇摇头,橘黄色的灯光洒下,我下意识眯上眼睛,又缓缓睁开,见他嘴角挂笑,问道:“听沈禹说你很怕黑,怎么不开灯?”

我歪头想了想,小时候自从房间搬到仓库起,在遇见沈先生之前的岁月,即使我再怕黑,那盏温暖的床头灯也再没出现过。

可只要和沈先生在一起,我总会央着他把床头灯打开。当微弱的橘色暖光笼住他的那一刻,他仿佛和暖光融为一体,这时我会钻进他的怀抱,偷下一缕珍藏在心里,那样的话全身都会变得暖烘烘的。

可要是他不在,开小灯就失去了意义,而此刻,即使开了灯,我也觉得身体凉凉。

“冷……”

夏医生有一瞬间怔愣,随即又帮我掂了掂衣角,对我答非所问的回答不以为意,又换了个问题:“你想知道,关于你ma……嗯……爸爸的故事吗?”

我点点头,屏息凝神,想知道,我不存在的日子里,爸爸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他年少时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他……有遇到心爱的女孩子吗?

我想得出神,回过神来却发现他在擦额角的汗,我头一歪问他:“夏医生,你……你很热吗?”

他像是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身子微微往后倒,作思考的模样,随后声音缓缓倾泻而出,“你爸小时候啊,特别调皮。”

说完这一句他就不说了,挑眉看我。我等得着急,忍不住开口问:“然后呢?”

“没了啊。”夏医生手一摊,作势无奈的模样。

我一愣,随即小脸皱起来,眼泪马上要出来了,又听见他说:“怎么可能,骗你的。”

我把眼泪憋回去,也没和他计较这个,期期冀冀望着他。

“你爸小时候养了一条狗,一直很喜欢,可是有一天,这条狗背叛了他。”夏医生说完顿了顿,把手臂伸到我眼前,“手有些酸了,捏捏。”

“哦,为什么呢?”我捏着他的小臂,想知道那条狗狗背叛爸爸的原因,有些好奇地问他。

“因为啊,他喜欢上了一条母狗,被那条母狗迷得神魂颠倒,甚至不惜背叛你爸爸。你爸那性格,他怎么可能忍得了,自然是将那狗腿打断,扔出家门喽。”夏医生说着又换了另一只手,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等我的反应。

听到这,我不由得想起加加,一边捏着,一边有些低落道:“小狗没了家,那怎么办啊?”

“对啊,狗怎么能离开家呢?你爷爷那是第一个不同意啊。因为那条狗,老太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就差把你爸给打死了。”

听到这,我啊了一声,想必沈先生那时候肯定受了很重的伤,想到他小时候那么疼,鼻子又有点酸了。

“别担心,你爸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更何况,你爷爷现在想打他也是有心无力啊。”夏医生抽回手,挠了挠我的头,又继续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你爷爷要为了一条狗打自己的亲儿子不?因为打狗还要看主人啊,那狗根本不属于你爸。”

我脑袋懵懵,一脸疑问看着他。他像是没看见那般,摸着我的头,笑着问我:“你说你爸小时候调皮不?”

我摇摇头,心里乱乱的,一会是长大后的沈先生,一会是被欺骗的沈先生。失去了自己小狗的小沈先生那个时候有没有哭了呢?他那时会不会很孤单呢?

我突然好想爸爸。

夏医生兀自关了灯,走时长久看了我一眼,轻轻道:“故事还有一部分没讲,你想听吗?”

“嗯嗯。”

“听完乖乖睡觉不?”

“嗯嗯。”

夏医生轻笑了一声,摸着我的头发,缓缓道:“最后的最后啊,沈禹终于有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小狗,然后开开心心生活在一起了。”

“还有,”他顿了顿,“这次情况还不错,你爸明天来接你,好了,乖乖睡吧。”

我点头如捣蒜,只希望明天快点来。

可是,沈先生,你为什么没出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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