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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迹】
作者:jellyra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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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已是深夜,夏府中家丁与侍女都睡得正沉。偌大的家苑中,只有夏瑾的房间正亮着烛火。
夏瑾在房中低着头、踱着步子,从一面墙走向另一面墙。
卧室的空间本就不大,此时马七站在一旁,便更显得拥挤。
“你还好吧?”马七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这一路上你一直这样,什么也不说。”
夏瑾看了他一眼,停下步子,坐回了床上。她叹了口气,指了指墙边的那把旧木椅子:“你坐吧。”
“我这一路上都在想,到底该怎么说这件事,以及该怎么跟你说,”夏瑾继续道,“告诉我,我可以信任你么?”
马七抬头看着夏瑾,却没有回答。
“唉,我知道,”夏瑾摇摇头,“如今我像这样问你,简直像忘恩负义似的。”
夏瑾还清楚地记得,当初那个无耻之徒带着二十多个人趁夜想来烧她的宅院,正是途径此处的马七,帮她将那帮乌合之众一个个扔了出去……那时的马七衣衫褴褛、身无分文,夏瑾曾问起他究竟是何人,又为何来龙升镇,而马七却只说自己只是“想找个谋生的路子”。
于是,夏瑾告诉他,可以留下来做自己的护院。但马七却说他不愿意干打打杀杀的活计,而谢绝了。
“那你除了干架之外,还擅长什么?”那时夏瑾觉得这人简直不可思议。 “这里是龙升镇对吗?”
“是,你没找错。”
“那如果哪天抓到了龙,我可以帮着给它剥鳞片、挖龙肝。”
直到现在,夏瑾在想起这句回答是还是忍俊不禁。她十分好奇,马七是如何那样一本正经说出这种玩笑的。
“如果是这种手艺,我想派上用场的机会还是略少了些,”夏瑾回答道,“不过胡老板新开的猪肉铺子正在招徒弟,既然你知道怎么宰龙,那宰猪的时候说不定能帮上忙,你能做吗?”
夏瑾说出这句回答时,也是在开玩笑。但她完全没想到,马七便一口答应了。于是,他便被介绍给了胡老板,成了一名肉铺伙计。
直到现在。
“我没有办法回答自己值不值得信任,”马七道,“但是夏少爷现在依然下落不明,如果想要早些找到他,或许把线索告诉我会更好——我只能这样说。” “这样就可以了,”夏瑾点点头,“那么我就告诉你吧。不过首先我要问你,你到龙升镇有一年多了,那个传说你应该早就听过了很多遍了吧?”
“我知道,”马七回答,“先帝南征时,曾听闻江南有龙气,便派两名金刀卫前去寻找真龙。就在南方平定后不久,两名金刀卫竟寻到真龙,并向先帝奉上了两块龙鳞作为祥瑞,他二人也因此得到重赏、衣锦还乡。而那据说有真龙现身之地,便是如今的龙升镇。”
“不错,是这样。大家都这么说,”夏瑾笑道,“但婊子方才告诉我的,却是另一个故事。”
“哦?”
“她说,自从我弟弟跟她熟识后……呵,每一次和她见面时,都会跟她说起一个关于龙升镇的截然不同的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
“当年的两名金刀卫,根本就没有找到什么真龙。”
“所谓祥瑞,大多本是人为,”马七道,“这样的事我想大家早已心知肚明,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对神话传说没有一点兴趣,所谓的龙是真也好、假也好,都和我无关。但那婊子还告诉我,弟弟他这些年来,一直在打探真龙的下落。直到最近一段时间,他兴高采烈地说起,自己知道那条真龙在哪里,并且不断说起自己一定会亲自找到真正的龙——而昨晚,他说的也是同样的事,之后便失踪了。”
夏瑾凝视着马七那张惨白的脸。当她自己说完这些话时,就连自己都觉得,此事实在太可笑、太离谱。她静待着马七对她的话做出反应,质疑也好,嘲弄也罢,在此之后再向马七做出解释。
但马七只是沉默——夏瑾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的变化。
“你在听我说吗?”
“我听得很清楚。”
“你应该觉得很莫名其妙对不对,但是……”
“根据你刚刚说的,”马七打断了夏瑾的话,“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推测,夏谦他为了找那条龙,偷偷离开了龙升镇?”
“呃……嗯,”夏瑾愣了一下,“的确可能是这样,但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是根本没有胆子一个人出远门的。”
“每个人或许都有我们不知道的一面——这没什么奇怪的。”
“好吧,”夏瑾叹了口气,“我想现在也只能这样认为了,他可能已经不在龙升镇了。等天亮之后,我们就出城去,沿途试着打听有没有他的下落。” 夏瑾打了个呵欠:“时候不早了,趁着天还黑,先休息一会吧。客房现在空着,你知道在哪。”
马七识趣地起身,正要离开,却被夏瑾叫住了。
“等等,”夏瑾抱着一个布偶,背对着他躺在床上,“我现在……有点睡不着。”
“是不是因为刚才在……”
“别胡思乱想,”夏瑾低声喝道,“我不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也不是开春时的母猪,不会因为看了场活春宫、受了几下婊子的调弄,就要羞得脸红、激得发情——我只是觉得恼火。”
“……我明白。”马七应和道。
“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不用太长,不用太复杂,能让我转移一下注意就好……或者跟我说说你过去的事情也行,比如你的武功是在哪里学的,在来龙升镇之前,你又是做什么的?”
马七坐回到椅子上:“要听故事吗?”
“……嗯。”
“我知道的故事不多,能讲的更少,”马七道,“那我还是讲一个和龙有关的故事吧。”
“都可以……就是把龙升镇的那个老故事重新讲一遍也好。我现在心里烦躁得很,只想让自己冷静冷静。”
“这个故事……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马七道,“这只是一个故事,不要问我是不是真的,也不要问我是从哪里听来的,可以吗?”
“我知道了。我不问。”
“许多年前……”马七开始了他的讲述,“在青州琅琊,有一个老财主,他只有一个儿子——我且称他龙大。大家都说龙大是个没出息的不肖子,他既不读经史,也不学做生意,更不愿触碰农学,却只喜欢研究传说故事。”
“这是在讽刺我弟弟吗?”夏瑾心中暗暗有些恼火,但并未做声,还是默默听着。
“等到龙大父亲去世后,他继承了偌大的家业,但依然只是把精力花费在各种奇谈怪论上。他常常把重金花费在各种各样的神话古书和长途游历上,不多久。他的家产就快耗尽了。”
“终于有一天,他突然遣散了所有的庄人,变卖了所有田地房产,并宣布自己终于知道了真龙的下落,并且已经从古籍中获知了猎捕真龙的所有手段,接着便说自己要去江南寻龙。大家都说他疯了,但无论人们对他如何嘲笑,他却执意如此。”
“在他的庄园中,有一个长工家的儿子,自小便和他关系最好——我且称他为龙二吧。龙二听说了庄主要变卖家产去江南远游后,便要求他一定要带着自己一起去。他说他相信龙大不会骗人,既然说过江南有龙,就一定能找得到。” “于是,他们二人结伴南下,在江南呆了数年,可一直没有发现龙的踪迹。就在他们的盘缠快要用尽时,也恰逢那年先帝率军南征。也凑巧,当他们在江畔扎营时,正遇上先帝的旗舰在南岸搁浅、被南军围困。那时先帝身边只剩三百多名金刀卫,就在这时,龙大、龙二竟选择主动前去护驾。”
“这场战斗的结果自不必说,最终先帝支撑到援军赶来,解了包围。事后,先帝召集二人,问他们是何许人,从哪里来。”
“而那时,龙大没有敢说出真话,他知道来江南寻龙这个理由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便推说自己是到江南做生意的商人。先帝拍案大怒,称要治他欺君之罪。龙二则只好实话实说,将寻龙之事和盘托出。谁料先帝听了却喜出望外,不仅赐给二人金刀作为信物,还发赐银两盘缠,命他们继续去寻。”
“此后他们又在江南打探了一年,然而依然没有找到任何真龙的踪迹。直到先帝彻底平定江南后,他们接到圣旨,要求他们前去建康向先帝汇报结果,他们才不得不终止旅程。”
“那也就是说……”,夏瑾插话道,“他们最终什么都没有找到吗?” “不,”马七继续道,“他们找到了。就在返程的途中,他们在一处荒村附近的孤山上看见到了真龙——然而那仅仅只是一刹那。他们由于太过震惊,竟没有及时掏出弓弩。当他们反应过来时,那条龙已经腾空而起、钻入云中,再也不见了。”
“他们在那地方周围又寻了好几日,但龙再也没有出现第二次。由于面圣日期不可拖延,他们只好悻悻而归,并将自己的见闻告诉了先帝。”
“他们本以为自己的无功而返,必然会遭到先帝严厉的责罚。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先帝不仅没有责罚二人,反而邀请二人参加当晚的庆功宴。那天晚上,先帝亲自将二人请到一众将士面前,宣布他们二人在江南寻到了真龙祥瑞。随即,一名金刀卫走上前来,奉上一个木盒,那盒中所呈的,竟是两枚金光闪闪的巨大鳞片!”
“什么?”夏瑾惊呼一声。
“我想,那两片龙鳞,应是先帝早已命匠人用黄金铸好的。而龙大和龙二虽无功而返,却被先帝直接授予金刀卫,并分别赏赐二人宝弓与红袍一件,其余布帛、锦缎、铜钱更是不计其数。”
“那……后来呢……后来他二人怎么了?”
“故事就讲到这里吧,”马七摇摇头,“时间不早了。”
夏瑾在床上翻了个身,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就好像你本人就在场似的?即使我在龙升镇长大,也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这样的故事,你究竟——”
“夏夫人,你之前答应过的,”马七打断她道,“这只是一个故事,什么也不必问,什么也不必打听。”
“我……”夏瑾叹了口气,“好吧,我不问了。但我说不定会偷偷打听的。” “我先去睡了。夏夫人早些休息。”马七疲惫地站起身。
他默默看了一眼夏瑾怀里紧紧抱着的布偶——那布偶模样正和胡老板肉铺中降生的那只奇形怪状的“猪”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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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热闹的夜晚终究是留给富家公子的。对于老迈年高、又生平谨慎本分的老县令而言,一场早早的安眠比什么都要幸福。
尽管命案如今还无头绪,老县令不得不在衙门后堂将就睡下,但他依然睡得很早,也睡得很香。睡至半夜,他的鼾声已如雷震。
而突然,一道比鼾声更响亮的撞击声将老县令从梦中惊醒。老县令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坐起来。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却见昏暗的烛光下,一把金刀正闪得晃眼。 “啊,王将军!”县令连忙陪着笑脸起身迎接,“这么晚了,王将军怎么突然来了?这一日查案想来也是辛苦,莫非是已找到什么线索了?”
“还不能妄下结论,”那巨汉说道,“那停尸房的钥匙我之前让你随身保管着,对吗?”
“是。老夫一直带着,就是睡觉的时候也放在枕下,没敢托付给别人!” “那好,现在劳烦县令大人帮我开个门。我需要再看一看那具尸体。” “好说,好说。”县令笑吟吟地伸手去枕下摸索,然而,他的手连同他满脸谄媚的笑却一瞬间僵住了。
“怎么回事?”王将军眉头一皱,腰间的金刀已出鞘,“你莫告诉我,钥匙不见了!”
“王……王将军……”老县令颤巍巍地回答道,“钥匙……真的……” 而王将军根本没有等县令这结结巴巴、拖拖拉拉的回答,早已奔向停尸房的方向。他的人虽巨大,可脚步却轻盈无比,而老县令一时之间甚至没有发觉到他究竟是何时突然从自己眼前消失的。待他反应过来,才忽地大叫一声,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颤颤巍巍地追着王将军向停尸房赶去。
当老县令喘着粗气赶到停尸房门口时,却见门早已被人打开,王将军横刀立在门前,一动不动。
“王将军……这是……”
“你自己过来看。”王将军低声道。
老县令小心翼翼走到王将军身后,朝着门内探出头去——里面那张原本放着尸体的床上,正如他预料中的那样,已是空空如也。而那把本应由老县令亲自保管的钥匙,此时还正插在门上。
他的目光转向王将军的脸——当他看到对方那副杀气腾腾的表情时,心中不由得忽然怨恨起自己为什么要活到今天。
“晚节不保,晚节不保哇!”老县令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起来?”
夏瑾摇了摇还在梦中的马七,显得急不可耐。此时天只是蒙蒙亮,恰是冬日最寒冷之时,但夏瑾显然已经整装待发。
马七这一夜睡得并不好。在梦里,他又回忆起了那些令他痛苦万分的过去。因此当夏瑾将他从梦中唤醒时,他反倒没有感到一丝不快。
“这时辰城门应该已开了,我们分两路,先沿着南北两条官道打听,或许能从路上寻出些什么。这一路驿站、岗哨、商队不少,我们就从现在一直跑到太阳落山再返回来,倘若我弟弟真的离开了龙升镇,绝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我知道了,这就出发吧。”马七点点头。
“干粮和马都备好了……对了,我还没有问过你,你会骑马么?”
“会。”
“那便好。”夏瑾松了口气。
夏瑾将其余的杂务吩咐给管家,便带马七前去马厩。正当两人准备出发时,忽然一个家奴急匆匆跑来,冲夏瑾行了个礼。
“夏夫人,”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您之前吩咐我们找的那个伙计……我们找到他了!”
钱丰的模样就像是个饿死鬼——或许并不应该用“像”来形容——他坐在夏府的餐厅中,桌上摆着的整盆热汤饼,他已盛了第八碗。若非马七在一旁拦着,他几乎就要直接端起盆来吃喝了。
在他被抬进来的时候,浑身上下被冻得发抖,现在却吃得浑身冒汗。 “钱丰,”马七的声音比门外的北风还要冷,“你昨天跑去哪里了?今早又突然倒在夏夫人家门口?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七啊……”钱丰还在大口嗦着面条,热泪却已涌出,“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手贱,那天我外出买酒,路过赌场,结果忍不住进去赌了几手,却不料……”
“呵,不料什么?”这次发话的却是夏瑾,“你从走进去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输个倾家荡产了。”
“夏夫人教训得是。”钱丰连连点头。
“后来呢?”
“我输光了自己的钱,实在又不甘心,想着还能翻本,就只好去找人借了些银子再赌……”
“停,”这次打断他的是马七,“龙升镇上谁不知道你是出了名的烂赌鬼?如今你身上背的赌债只怕就有上百两银子,上一次你输了老爹的棺材本,还是胡老板借钱给你办的棺材。到现在镇上还有哪家放贷的敢借钱给你?”
“这……赌场总有愿意挣利息钱的嘛,呃……”
在钱丰继续胡扯之前,马七已经捏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掐得满面通红,连钱丰坐着的木椅也被压得前腿悬空。
“你小心些,别弄出人命,也别把椅子弄坏了。”夏瑾道。
“你自己说,”马七放开了他,“钱是从哪来的?”
“我……我……”钱丰话到嘴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昨天早上,你其实去过肉铺,是不是?”马七的声音依旧冰冷。
“……是……”
“昨天早上,肉铺里有一头模样奇怪的猪,是你趁乱把它偷走了,是不是?” “我……我……可那东西不是……”
“我就知道是你偷的。”
钱丰没有再说话。他的模样已经表明了一切。
“模样奇怪的猪?”夏瑾道,“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
“为了这头猪,胡老板几乎已经要疯了。”
“对不起,”钱丰哽咽道,“我原本只是想拿它去抵押一笔钱,打算赢回翻本就赎回来……谁知道……谁知道……”
“够了,”马七叹了口气,“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追究了,那头猪的事,我之后再和你算账——夏夫人,我们……”
“且等等,”夏夫人打断他道,“先让他把那头猪的事交代清楚。” “那夏少爷他……”
“我答应过你,会把人还有那头奇怪的猪都找回来,”夏夫人说道,“更何况,如果那头猪真的像你说的那么重要,那我们更是要抓紧时间把它弄回来。” 说完,她叫管家过来,在对方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明白了,夫人,我会安排人去暗中打听的。”
“一定要谨慎些,不要让人察觉了。”
“是。”
待管家走后,夏夫人又对钱丰道:“你继续说吧,刚刚说到的那头猪,你抵押给谁了?又抵了多少钱?说得详细些。”
“嗯,”钱丰开始了他的讲述,“那个人,其实我并不怎么认识。那天晚上,我恰巧路过赌场,原本只是进去随意看看,并没有打算下注。可是那时赌场里来了个没见过的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出手相当阔绰,下注用的是整块整块的大银锭,但衣服却很旧很脏。而且他不仅有钱,运气也好得见鬼,不多时就赢的钱就像山一样高了,整个晚上出尽了风头。
“那时,我看他赢得那么顺,最后自己也忍不住馋,觉得我或许也可以大捞一把。接着,我就把身上所有的现钱全都掏了出来,但……后面的事你们也知道了,我运气太差,从晚上玩到第二天天亮,输得一干二净。”
“我不甘心,可是赌场里放贷的,都嫌我人穷赌运差,已经没有一个人愿意借我钱了。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问那个年轻人,他赢了那么多钱,能不能借我几块碎银子让我翻本。没想到他却一毛不拔,连一个铜钱都不肯借我。临走的时候,他还跟我说,‘听说这龙升镇降下过真龙,要是你能给我找条龙过来,说不定能给你几十两银子’。起初我根本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直到我回到肉铺,在大门口看见了那东西……对,没错,那是一条龙!”
“龙?”夏瑾皱了皱眉头。
“不,那只是一头猪,”马七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或许它的模样很奇怪,或许它看上去可能真的像一条龙……但那绝不可能……那只是一头奇怪的猪。” “罢了,且不说它是什么,”夏瑾道,“那之后呢?你怎么处置那东西的?” “那时整个肉铺乱作一团,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回来了,而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那时完全傻了眼,心里只想着赶快回赌场翻本……实在是我鬼迷心窍,趁着没人注意,我偷偷把那东西抱走,然后赶回赌场。巧的是那个年轻人还没有走。我偷偷告诉他我找到了一条龙,问他能不能借钱给我……说来也是奇了,他在赌场赢得盆满钵满,都没动过一下眉毛,可是当他看到那东西的时候,整个人的表情都变了。”
“他告诉我,他可以拿五十两银子跟我换。我那时实在没想太多,就答应了……”
“结果你他妈的又输光了?”夏夫人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简直像是要把钱丰生吞活剥掉一般。
“唉……后来我才打听到,胡老板发疯了。我突然想起那天胡老板兴高采烈地跟我们说他做梦梦见了一条龙,才发现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我根本不敢回去,我知道自己没脸再见胡老板。可是我身无分文,只能在街上晃荡,直到今天早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晃到了哪里,昏了过去……” “你还记得那个人的样子吗?”马七问道。
“我说不清他的模样,不过我记得他的脖子上有道挺长胎记……现在想想也可能是疤痕。”
“他现在还在赌场吗?”
“不,自从他拿走那东西之后,就再也没在赌场露面,不过……”钱丰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抹笑意,“我后来又从其他赌鬼那里偷偷打听过,有几个输得比我更惨的偷偷各自跟踪过他,发现他常去码头附近的一间旧仓库,想来他该是做水路生意的富家子,这两日应是在靠岸装货……我没胆子找他,我知道他那样的人是肯定不会把那东西还给我的,若是他知道我在偷偷打探他的下落,我多半会被他打得半死……”
“好了,你带我去找他吧,”夏瑾道,“我见过不少怪脾气的有钱人,素来喜爱收买各种珍禽异兽。既然他是出钱把你的龙还是猪给买走的,那我去和他谈个价格再赎回来便是,就当送胡老板一个人情吧。这龙升镇来来往往做买卖的,多少也该给我些面子的。”
“夏夫人,我真是……我……”钱丰哽咽道。
“你什么都别说,赶快带路吧。你若是我府上的人,我早就剁了你这双手!” 夏瑾回头看了看马七,却见他在一旁低头沉默了许久。他所找的那头怪异的猪如今有了下落,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这让夏瑾有些奇怪。
“马七?你不去吗?”
“我只是觉得……或许那条龙已要不回来了,”他摇摇头,“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不到倾家荡产、山穷水尽时,是不会轻易把喜欢的万物出手的。此时既然钱丰已经找到了,那当务之急还是去寻夏少爷才是。”
“唉,你就是这么固执。我说过,答应过的事,我一定会帮你完成,要得回也好,要不会也好,事已至此我也必须得试试。”
“既然如此……”
你趁这段时间再去替我再探探我弟弟的消息也好——至少我是不愿去那第二次了。”
马七叹了口气:“那便如此吧。”
“夏夫人,这边请。”
夏瑾将那把形状奇怪的刀挂在腰间,跟钱丰一起去了。
若说龙升镇的繁荣全源自那真龙出世的传说和先帝的一纸诏书,那显然是有失偏颇。在南北一统后,龙升镇得天独厚、临接三道江水的地势,使其迅速成为长江之上无数商船的中转之地,商机与财富从四面八方涌入这座城镇。
由于贸易往来频繁,龙升镇的码头边也树立着不知几千几百座棚屋,棚屋与棚屋之间的路径窄小且错综复杂。尽管钱丰的榆木脑袋在此时已几乎记不清该走哪条路,但夏瑾并没有费太多工夫——银子总能引来愿意交代情报的人。 “……您问的那人?我有印象,就是最末那栋屋子。最近是被两个人租下的,一个年纪稍大,四十来岁,另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您描述得差不多,脖子上好像确实有个显眼他痕迹。他们两个总是晚出早归……而且不像是来做买卖的,像是单纯来龙升镇玩乐的,却不知为何要在码头租棚屋住而不去客栈……” 码头的船工用几句话换得了夏瑾的三两银子,笑嘻嘻地走了。
夏瑾心中觉得奇怪,但还是走到那间棚屋前,敲了敲门,却没有回应。她轻轻推了推,发现门已从里面拴上。
“或许他已经走了?或者又去别的什么地方赌了?”
“你就在外面等着,”夏瑾吩咐钱丰道,“我先进去看看。”
话音刚落,夏瑾刀已出鞘,转眼间刀刃已对着门缝切下去,只听“铛啷”一声,门内的锁栓已被劈成两节,大门应声而开。而钱丰见状,早已不知躲到了几丈远开外了。
她握刀入室,只见这棚屋之中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空木箱,并无什么像样的货物。她从木箱中间侧身挤过,却见屋子中央摆放着两张草席,其中一张上正躺着一个人。
“请问……”
夏瑾正要冲那人发问,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呼啸。夏瑾急忙转头看去,却见一道刀光向自己劈来。
所幸她的反应并不慢,只在瞬间已举刀格挡,但她的力气显然不足以挡下对方自上而下的全力一击,仅仅刀兵相接的刹那,她已被震得虎口发麻,手中的刀险些脱手。
夏瑾连退了几步,与袭击者拉开距离,试图还击。可是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袭击者的模样,对方又一轮的刀风已再次压上来。夏瑾陷入被动,只得腾挪脚步,四下躲闪。却不料对方又忽使一个虚招,夏瑾刚躲过一刺,那刀竟忽然变招,顺势向上一挑,从夏瑾左臂上划过。刀锋过处,顿时涌出鲜血。
夏瑾的刀被击落在地,可对方却没有趁机要她性命。直到这时,夏瑾才终于看清对方的模样。
正如钱丰所描述的,那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个头、相貌都十分普通。他的年纪显然不大,可是双眼中仿佛写满了沧桑,即使此刻他的手中正要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却没有显现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早已对这世上一切都已厌倦。 而最令夏瑾诧异的,是对方手中的刀——那是一把金刀、一把和那巨汉手中一模一样的金刀。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袭击我?”夏瑾捂着伤口,忍痛问道。 “我是谁?”那青年低声道,“不,现在该由我来问你,你是谁?又为何要闯进来?”
“我……”夏瑾正要开口,却突然愣住了。她发现对方身上,还有一样令她更为吃惊的东西。
那是夏谦的玉佩——此刻就悬挂在面前这青年的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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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从昏迷中醒来的夏瑾,感觉四周天旋地转。她不由得摇了摇晕乎乎的头,过了好一会,耳边渐渐响起潺潺水声。她看向窗外,江水正不断向她的身后流去,才意识到这晃动感并不是自己的幻觉——自己正在一艘船上。
船舱并不大,从陈设上看,这显然只是一艘中等规模的渔船,除了靠窗摆放的渔网、鱼钩外,不过只是摆在中央的一张小桌,和几张布垫罢了。她听见船舱外好像有人在交谈,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夏瑾努力回想,只记得自己被不知名的刺客所伤,而后便失血晕了过去。回过神来,她发现的自己的手臂开始隐隐作痛,才注意到伤口已经得到包扎,但双手手腕却也被绳索绑住。
显然,自己应该是遭到了绑架。那袭击者就是钱丰口中说的买走龙的人吗?他又为什么要刺杀自己?夏瑾的头脑仍未完全清醒,如今思索起来更是倍感难受。 忽然,船舱的门帘被人撩开,门外的月光正照在她脸上,让她的眼睛有些疼痛。
那人躬身进来,放下门帘,坐在小桌的对面,点燃了几支蜡烛。在烛火的映照下,夏瑾认出,这便是袭击自己的青年。
“你是谁?”夏瑾的声音冷冷问道。
那人并未答话,而是将两把刀轻轻放在了桌上。夏瑾认出,其中一把是自己那把外形古怪的家传刀,而另一把,则是一把与那巨汉金刀卫手中一模一样的金刀。
“这是什么意思?这把金刀是你的?如果你是金刀卫,又为什么要无故伤人?还是说你胆大包天到谋杀了金刀卫,还偷了他的金刀四下招摇?”
“你认的不错,这一把的确是金刀卫的兵刃,”青年说道,“不过,你何不再细细看一看另一把——你自己身上的刀?”
“我的刀?”夏瑾再次低头看去,目光扫过自己的刀,又回看向那青年的刀,看了好一会,忽然吃了一惊——自己的刀与那把金刀竟何其相像?
那是她的父亲传给她的刀。自得到这把刀的第一天,夏瑾便一直觉得它的模样极其古怪。然而此刻,当这把刀与金刀并排放置时,她才终于意识到,这把家传之刀,本是一把金刀——只是其刀鞘与刀柄处原本华美的黄金雕饰,却已经被人刻意切除、抹去,转而以粗糙、古怪的纹路所掩盖。
青年将两把刀轻轻从刀鞘中抽出,微弱的烛火在刀刃的反射下,竟亮如火海,黑暗的船舱里顿时亮如白昼。
“金刀……即使褪掉了外面的金饰,它也依然是金刀,”青年笑了笑,“当你破开门锁闯进来时,我一眼便认出了这把刀。我本以为你是金刀卫,然而……呵……”
“这么说来,你该是金刀卫在找的凶犯?两天前龙升镇的那场命案,便是你的手笔?若是这样,那你倒也没有砍错人,因为我也同样不会容忍你这种人在龙升镇胡作非为。”
“你说,两天前的那场命案,是我做下的?”那青年原本还算镇定,此刻身体却开始发抖。
“莫非你要向我伸冤?说那不是你干的,是金刀卫草芥人命想嫁祸于你?这样的故事也不错,你不妨说说。”夏瑾只是冷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青年突然爆发一阵狂笑,突然门帘再度被掀开,一名身披锁子甲的持刀武士神情紧张地冲进船舱,却见夏瑾依然被绑在原地、那青年莫名笑个不停,最终只是摇摇头,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青年没有理会那名闯入者,接着向夏瑾说道:“或许你说的没错,的确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他停顿了一会,又接着道:“但或许,现在应该要先谈谈另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为何不想想,你身上会有这把金刀?”
“呵,家父早在二十年前便是江南巨富,当年南岸一战,金刀卫折损甚多,有些许金刀被人拾去售卖、辗转到家父手里,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的确,从黑市中买到一把金刀,的确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事实却不是如此。”
“哦?”
“这把刀,本是先帝赐给令尊的信物。”
“你说什么?这种事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那青年苦笑道:“虽然我们从未见过,但我似乎应该这样称呼你——师妹?” “……?!”
在梦中,马七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他最难以忘却的那个日子——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龙适的日子。
那一天,他看到龙适在郡守和千百乡民的迎接下,乘着华美的轿子来到了这个村子。数十名随从高举着镶金的巨大木牌为他开道,并沿途高呼着龙适的名字。他看到龙适身披红袍、手持宝弓,在人群的簇拥之下,以何等意气风发的姿态步入祠堂。
那一天,村中举行了空前盛大的筵席。即使是像他一样无父无母的流浪儿,也在筵席中分到了滋滋冒油的烤肉与热气腾腾的蒸饼。
筵席持续了整整三日。在这整整三日里,马七总能看见龙适的身边簇拥着奉承恭维他的人。无论走到哪,都能听见人们称赞龙适是何等英雄,立下何等不世之功,又有人说起他幼时如何出众、如何聪慧。人们就像是要把能想到的所有溢美之词全都加在他身上似的。
只是这些声音之中,难免也夹杂着些阴阳怪气的嘲弄。偶有些怪脾气的老人,会私下谈到龙适曾是当地有名的败家子,为了游山玩水,竟将祖产都变卖一空,如今蒙受天子恩惠,不过是他碰巧走运罢了。但这些细碎而不和谐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其他人的高谈阔论中。
但马七对人们的谈论并不在意,坐在屋檐下乞讨的他,只是希望这场筵席永远没有尽头。有时他也想上前去问问,那龙适究竟是何等大官,为什么那些平日趾高气昂的豪绅乡贤乃至郡守,都对他倍加恭维呢?
可他只是一个流浪儿,根本没有资格靠近这位乡民口中的英雄。
第三天的夜晚,也是这场筵席的最后一个夜晚。过了这个夜晚,马七又要回到流浪乞讨、食不果腹的日子。
他靠在村中的断墙下,抬头望着月亮。吃饱喝足的马七,此时静下心来细细观察,忽然发现那明月似乎并没有人们说的那么皎洁,甚至大半都像是沾着污垢。 “在看月亮?”一个声音在马七耳边响起。
“嗯?”马七回头看去,这三日在村中风光无限的龙适,竟不知何时也靠在这断墙上抬头望天,他那身华贵亮丽的红袍子,此刻正被他压在身下当成坐垫,沾满了泥和灰。
“是……是你……您是……”马七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慌忙站起。
“那么紧张做什么,坐吧。”龙适笑了笑,冲着自己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马七点点头,坐在了他的身旁。
“你应该认得我,对吧?”
“当然……村里现在一定人人都认得您的,只是……”
“只是什么?”
“您好像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老……”
“呵,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应该老一些才对吗?”
“因为大家都很尊敬您,您一定是很大的官才对吧?但做大官的人,不会太年轻的。”
“哈哈哈,真有意思,”龙适笑道,“但你想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我年纪还不大,而且也不是什么大官……”
“那为什么……”
“你先别问,我先问你,”龙适打断了他,“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龙吗?” “龙?我老是听人说起,但以前我爹告诉我,那是人编出来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人真的见过。”
“你爹现在在哪?我现在可能有很多话要跟他说。”龙适不知为何,脸上竟有了几分恼怒。
“我爹……去年就病死了。”
“哦,这样啊……”龙适叹了口气,“知道吗,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周围的人也是那样告诉我的,这世上本没有什么真龙,即便有,也不是我们凡胎肉眼可以看见的。”
“那你能告诉我,这话是真的吗?”
龙适忽然站了起来:“如果我告诉你,我见过了真正的龙,你会相信吗?” 马七想了想,回答道:“我信。”
“你真的相信?”
“你刚刚说你不是什么大官,但大家还是对你那么崇敬,那一定是因为你看见过真正的龙,所以你和别的人不一样,大家才会那样对你的。”
“哈哈哈哈,你这话可说得好,”龙适笑了笑,但很快表情便又凝重起来,“但为何世间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却那么少呢?”
“我聪明吗?”
“比我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
“哦……对了,你能不能跟我讲讲,你见过的那条龙长得什么样子?和画上画的一样吗?”
“那条龙……”龙适的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那条龙……就像是……”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他的手开始胡乱挥舞。最终他一拳重重捶在墙上,满面怒容,大吼道:“我说不出来……我想不起那条龙的样子,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那条龙……”
转瞬之间,他白日里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已消逝不见,此刻却是无比狼狈、近乎癫狂。
“……您还好吗?”
“我……我……”龙适倚在墙上,眼中垂下泪来,“我没事……”
“您到底……真的见过龙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龙适叹道,“你知道吗?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皇上亲口对我下旨,叫我前去南方寻找真龙。而当我向皇上复命的时候,我明明两手空空,皇上却说我已经为他找到了龙鳞,甚至告诉所有人我立下了大功……可我却完全不记得我找到过那样的龙鳞……”
他抖了抖身上已经脏兮兮的红袍,接着道:“看哪,这就是天子赐给我的赏物,倘若我没有找到真龙,我又怎么会得到它?但如果我真的找到了,我为什么一点也记不起那条龙的模样?”
龙适冲着马七凄然一笑:“你能不能替我猜一猜,我究竟有没有找到那条龙?”
“我……”马七呆住了,“我不知道……”
“是啊……你当然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番发泄像是已经用尽了龙适全身的力气。他又一次瘫坐在了地上。 “你知不知道,”龙适笑道,“我六岁那年,在父亲的旧书里偶然看到过对真龙的描绘。二十多年来,我翻遍了所有的古籍、找遍了所有龙可能出现的地方。虽然很多人都笑话我,但我始终坚信我一定能够找到。可到头来,我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却唯独没有向我自己证明我自己,你说在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可笑的人吗?”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继续去找呢?”马七问道。
龙适忽然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向马七,眼中像是冒着光。
“如果您真的找到了龙,自然可以再找到它第二次。您说自己不记得龙的样貌了……那会不会只是因为龙觉得您的心不诚,施了什么仙法让您忘掉了——毕竟那可是神瑞之兽啊!我听大人们讲过,若不是至信至诚的人,龙啊、麒麟啊、凤凰啊……这些神兽可不像野兔一样容易让你见到,即便见到了,它们也不会让你记得它们的模样,否则肯定就要引来更多凡人打扰它们的清净……”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龙适一掌拍在马七的肩头上,“我一定是见到过龙的,而且只要我再去找,一定可以再次找到它!我不该怀疑自己,我应该现在就出发!”
龙适大笑着:“孩子你记住,从今往后,不管谁敢说你不聪明,我一定帮你当面教训他!”
他一边笑,一边将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红锦袍甩下,就像扔掉了一块抹布。 “我们走吧?”
“我们?”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有你这样的聪明人帮忙,我这次一定不会空手而归的!”
“您的意思是……带我一起去找真龙?”
“不错!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要去找一个人——他一定也会跟我一起去的!”
龙适没有向任何人道别,没有惊动那些已经入睡的高官、豪绅。他拉上马七,头也不回地向村外走去。
在前往龙升镇的途中,龙适不断和马七聊起夏云归的事。他告诉马七,那是他这半辈子中唯一的朋友,在他被所有人视为疯子的时候,也只有夏云归愿意追随他这样一个不务正业、变卖家产的败家子一同外出闯荡。
“普天之下,绝没有比他更懂义气的朋友。”龙适说道。
“抱歉,老爷,这次我不能和您一起走了……”夏云归回答道。
这一回应让两人都始料未及。
而夏云归的模样,也与马七想象中的相去甚远。在来到龙升镇的路上,马七总觉得,他该是一位和龙适十分相似的人物。然而,若说龙适是位潇洒的贵公子,那夏云归看上去只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佃农。他的个头比龙适高大一些,却显得很清瘦,皮肤也更加粗糙,一身绸缎做成的宽大衣袍在他的身上显得极不协调。但他的眼神却十分明亮,那略带遗憾的表情之下,却是掩盖不住的喜悦与满足。 “你说……不能陪我一起去了?”龙适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实在对不起了,老爷……”
龙适对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又环视了一圈夏云归的巨大宅邸,笑道:“都说由俭入奢易,想必富贵的日子,你已经很快习惯了?”
“啊……老爷您误会了,我是很愿意陪您再走一回的,但不是为了这些,我只是……”
他正说着,一个年轻妇人从屋内慢慢走出,唤道:“夫君,是有客人来了么?”
“啊,夫人?”夏云归慌忙跑去,将那妇人扶住,“你现在肚子里有孩子,就不要到处走了,这段时间家里不管什么事情都交给我就是!”
他将夫人扶回屋子里,又慌忙出来冲着龙适道歉:“老爷,真对不起,您现在也看到了,我……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有些事,即便我想做,却也不能做了——或许将来有一天,等孩子安顿好了,这家业有人托付了,到那时我说不定还有机会陪您游历天下呢!”
“是这样啊……没关系的,这很好……这很好……”
“老爷,皇上说了,这里就是我们找到龙的地方,是南方的祥瑞之地,”夏云归笑嘻嘻地说道,“现在码头和道路都已经在修建了,别看现在这还只是个小镇子,将来这里人一定也会越来越多,用不了多久,这就会成为方圆八百里最富的地盘。到时候您一定要回来看看!”
“找到龙的地方……龙升镇……真的是吗?”龙适苦笑道。
“虽说我也记得不太清了,不过既然皇上说是这个地方,那应该就是吧……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关系,毕竟这地方的风可是好得很。老爷不妨和我去楼上看看,抬眼就能看到江,江对面就是山……”
“不必了。从今往后,山和水我有的是时间去看。还有……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要叫我老爷吗?”
“唉,已经习惯了,实在改不过来。”
“那么你还是叫老爷好了,”龙适道,“我们该告辞了。”
“等一等!”夏云归忽然叫住他,“老爷,我还能求您个事儿么?” “什么事?”
“等我一会!”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厨房的方向奔去,不一会便拉着一个孩子跑了回来。
“快,跪下,磕三个头!”夏云归冲那孩子叫道。
“等等,”龙适止住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哎哟,看我这急性子,都忘了先给您介绍了,”他指着那孩子对龙适说道,“他父亲死在战场上了,前不久流浪到这里。我看他没人照顾,就把他留在这给些饭吃,平日也能帮我烧个火。之前他听说我是见过真龙的,就非要让我跟他讲讲那条龙的事……可我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他就整天吵着说他也要亲自去找找那条龙,我真是拦都拦不住啊!”
夏云归又对那孩子说道:“孩子,你看,这位就是带我找到那条龙的老爷。现在他又要出发去寻龙了,你若是有这心,不妨就跟着他去。不过嘛,你现在要是后悔了,倒还来得及,毕竟风餐露宿那可是……”
“我愿意去!”不等夏云归说完,那孩子便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啊?你真要去啊?”这次倒是夏云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孩子走到龙适面前,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求求您,带我一起去,我也想找到真龙!”
龙适笑了。
“好,很好,”他将那孩子扶起,“看来这些年里,世上的聪明人是越来越多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跟我一起走吧。对了,你今年多大年纪?”
“我已经十二岁了!”
“嗯,比你大些,”龙适朝着马七笑道,“反正你也没有正式拜师,那从今天起,让他做你的师兄,可以么?”
“没问题。”马七答道。
“那我们走吧,从今天起,你就是师兄了,你的名字,就改叫龙综。你呢,”他看向马七,“你就叫龙纪。”
“从今天起,该怎么找龙,怎么抓龙,必要的时候该怎么杀龙,我这毕生所学都会慢慢教给你们。只要你们听我的话,迟早能让你们开开眼,看看真龙是个什么样子……”
龙纪从梦中醒来,只觉得脑袋十分疼痛,一时之间有些记不起自己究竟在哪。 “嘿,小七,没事吧?”恍惚之中,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龙纪睁开眼睛,眼前之人竟是钱丰。环顾四周,这里正是他在肉铺的宿舍。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你已经昏迷了大半天了!你不记得了吗?之前我跟夏夫人去找那个买龙的人,夏夫人一个人进了棚屋,不一会我就看见她在里面跟人打起来了,我正要回去叫人,结果没想到你说你放心不下,自己就跟过来了。”
“那后来呢?”
“后来,从旁边不知道哪里窜出来几个人偷袭我们,先把你给打晕了。紧接着我就看见他们抬着受伤的夏夫人、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的,急匆匆地跑了。我看见他们在码头那边上了船,向上游划走了。”
“把夏夫人带走了?你知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我……我……”
“别支支吾吾的!知道什么就快说!”
“那个打晕夏夫人的,他临走之前给了我一拳,还让我等你醒过来的时候,给你带一句话……”
“给我?是什么话?”
“别着急,别着急,刚刚我太害怕,情急之下给忘了,我想想,我再回忆一下……他说……他说……”
龙纪心急如焚,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盯着钱丰坐在原地自言自语。
“哎呀!”他忽然大呼一声,“我想起来了!”
“他说什么?”
“他说:“杀掉师父的,是夏家的人,把凶手带给我,带到下葬的地方来……’小七,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夏夫人杀了人吗?”
刚刚怒气冲冲的龙纪,此刻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小七,你说话啊?我们怎么救夏夫人?对了,我看那人临走的时候还提了一个铁笼子,里面关着的好像就是那头……”
“好了,”龙纪打断他,“这件事你不需要插手,我会处理的。”
“那我该做什么?”
“先去夏府,把这件事告诉管家,但也要告诉他务必冷静,夏夫人暂时不会有危险。接着再去一趟衙门,告诉县令还有那位住在衙门的金刀卫,需在镇上提防南流贼。”
“南流贼?”
“你去便是!”
钱丰慌忙离去了。龙纪不敢耽搁,赶快跳下床推门而出。
门外已飘起雪花,肉铺里的伙计依然在忙活着,一头肥猪正被两三个人堵在墙角,嗷嗷叫唤。
“嘿,小七,你没事吧?”
龙纪听得出叫他的人是徐安。
“我没事,出了点小意外罢了。胡老板呢?他好些了吗?”
“还在为那条龙的事情着急呢,动不动就突然晕过去,不过今天倒是好了些,起码中午总算是吃得下肉了,”徐安摇摇头,“对了,你这些天打听到那条龙的消息没有?”
“我……已经打听到了,”龙纪道,“那东西之前趁乱跑了,后来被一个外地的客商捡走了。”
“那还能要回来吗?”
“那客商刚刚乘船离开了,不过应该还能追上,”龙纪道,“我现在去找他,到时候我一定会把那东西带回来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照顾好胡老板。” “诶,那你……”
龙纪没有再继续多说,从屋檐下取过一件旧棉衣,转身便走。
“杀掉师父的,是夏家的人,把凶手带给我,带到下葬的地方来……”龙纪喃喃道。
日已西沉,又是华灯结彩的夜,雪花又为龙升镇蒙上一层迷离的薄纱。 “若是如此,那想必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了。”龙纪抬头看向远处的凤凰楼,仿佛又一次闻到了浓烈的脂粉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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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码头边的风波几乎没有对龙升镇造成太大的影响,凤凰楼也依旧如往日一般热闹非凡。
一楼的低等娼妓在忙着脱自己的衣服,二楼的中等娼妓在忙着脱客人的衣服,三楼的高等娼妓在叫客人帮她脱衣服,而顶楼的花魁则正在想方设法让客人以为她准备脱衣服。
龙纪这一次没有去旁边的废弃寺庙,而是从正门走进去。
“哟,客官您又来了?可是还惦记上次那新来的姑娘?”老鸨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尽管龙纪上次只是在这花了几两银子的穷客,但对方依然记住了他。 “不,我找云鸢。”
“哦,云鸢?”老鸨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龙纪,但嘴角依然笑吟吟的,“云鸢姑娘这时候不太方便,客官何不再考虑考虑别的姑娘?”
老鸨并没有说云鸢在接客,因此龙纪很清楚,所谓的“不太方便”,就是要他加钱的意思。
“这些都给你,”龙纪甩出一包银子,“我现在就要见她!”
孔方往往远比孔子的话更有说服力,龙纪很轻易便得到了登上三楼的资格。 凤凰楼的几乎每一处角落都有人在寻欢作乐,然而走廊上却几乎听不见任何动静。在这是出卖淫荡的铺子中,每层楼的墙壁与房门都尽忠职守地将淫荡死死封在狭小的格间中。龙纪试探性地将耳朵贴在其中一扇门上,才得以听见其中细微的声音。
“哎哟,客官莫要胡乱听,”领路的老鸨忙将他拉开,“俗话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客官虽是来享乐的,但行事还是要规矩些,若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难免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龙纪对此不置可否。
走廊中的第三个是云鸢的房间。老鸨送他到了门前,替他打开了房门,又冲云鸢打了个招呼,便笑着离去了。
“客官,别来无恙!”
屋内炭火正旺,云鸢宽松的丝袍之下,皮肤甚至微微有些冒汗。她将龙纪牵进屋内,便随手将门关上,紧接着便已开始去解龙纪的腰带。
“住手,”龙纪冷冷地抓住她的手腕,“我不是来干这个的。”
“嘻,客官真会说笑,”云鸢媚眼如丝,绝美的容颜已凑到龙纪的跟前,“这一次,想必您是花了大价钱进来的,倘若不是为了干这个,又是为了什么?哦……莫非客官还想玩些花样?那小女子倒也乐意奉陪。”
此刻的云鸢显得有些急不可耐,她扭动着身子,想将龙纪推向床边。龙纪一个闪身避过,接着捏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不必和我来这套,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事的。”
“唉,假如只靠回答问题就能挣钱,我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云鸢叹了口气,挪开了龙纪的手,缓缓坐回到梳妆台前,“既然客官比起房事,更喜欢聊天,那就自便吧。”
“我且问你,两天前,这里是否发生过一起命案?”
龙纪看得出,云鸢在听见这句话时,身体明显打了个冷颤——尽管屋里正温暖如春。
“客官这是何意?”
“前天晚上,夏谦来找过你,随后便仓皇离开了。紧接着的昨天早晨,官府便找到了一具无名尸首,而夏谦却突然失踪了——这其中想必应该有些关联,对吗?”
“客官可真会说笑,”云鸢给脸颊上补了些胭脂,说道,“此事镇上人尽皆知,那尸体是在城门前的护城河中找到的,这凤凰楼位处最繁华之地,城中的排污渠亦不可能从此经过,倘若命案发生在此地,那尸体又是如何跑到城外去的?” “我不知道。所以我在问你。”
“呵,客官您也并非官差,又为何要对一起命案抓着不放?莫非那死者是客官的熟人?若是客官想玩玩审讯拷打的游戏,那就该提前说清,奴家也好早做些准备……”
“别岔开话题,”龙纪斥道,“那死者……他不是我认识的人,我也没有时间和你玩游戏。既然你说此案和你无关,那便请你告诉我夏谦如今的去向。” “哦?夏少爷?我记得上一次已经对夏夫人说明过,莫非她没有转告给你?——对了,既然是要打听夏少爷的事,为何夏夫人她没有亲自来?”云鸢的语气忽然有些动摇。
“她出事了。”
“什么?”
“那名死者,是‘南流贼’的头领、朝廷通缉的要犯……他的徒弟绑架了夏夫人,并声称夏谦是杀人凶手,要求我向他交出夏谦,”龙纪深吸了一口气,“我希望你可以帮我……你一定知道他真正的下落,是不是?”
“原来如此,”云鸢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这样……便说得通了。” “因此,即使你们和命案真的有关,也绝不会有人治你们的罪。而如今你只需要把夏谦的下落告诉我即可……”
“但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究竟为何要帮你?阁下是个聪明人,一定很清楚,像我这样的女人,一向是只认一件事的。”
“你想要好处是吗?”
“如果只是为了救夏夫人,那么我倒是很乐意帮忙,毕竟夏夫人虽然脾气暴躁、自以为是、惹人讨厌……但她毕竟是个要面子的人,如果我出手救了她,她绝不可能吝啬报酬的。只是……”
云鸢摇了摇头,接着道:“只是你现在打算做的,是拿夏少爷去换她……如此一来,纵是夏夫人得救了,可夏谦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那她心中还会有半分感激之情吗?谁都知道,夏夫人对这位不成器的弟弟可是溺爱得很……唉,只怕到那时,她非但不会感谢你我,还会动刀杀了你我。这等赔本的买卖,就算是蠢蛋也不会做的。”
“不会有任何人受伤,”龙纪说,“我保证。我会把他们姐弟都平安带回来。事成之后,我会保证你能得到足够你满意的报酬。”
“可是……”
“算我求你!”
云鸢转过身,双目凝视着龙纪。
“这是一笔风险很高的生意,不过……”云鸢道,“人活一世,或许总该冒一次险的。说实话,在这凤凰楼里的日子,我确实也该受够了——且稍等一会。” 云鸢说着,便旁若无人地解下身上的薄纱,露出一副白嫩的肌肤。当她察觉到龙纪正将头撇到一边时,不禁莞尔。
“客官是花钱进来的,若连这也不敢看,岂非要吃大亏?”
龙纪不语。
“好了,客官可以把头转回来了,”云鸢便换上一身便衣,招呼龙纪道,“跟我来吧。”
龙纪正要回应,却发现云鸢并没有走向房门,而是忽然从窗户翻了出去。他连忙跟上,翻到阳台,只见云鸢已冲着东面的寺院跳了下去。龙纪趴在栏杆上看时,对方已稳稳落在了那座石塔上,正冲着他招手。
“嘁……”龙纪踩上栏杆,跳上石塔,和云鸢一同落入寺院。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出来?”
“有人可以从这条路进我的房间,我为何不能从这条路出来?”云鸢笑道,“更何况,凤凰楼的女人,若非客人出了大价钱,是绝不可能从正门出去的。” “罢了,带我去见夏谦吧。他现在在哪?”
“已经到了,”云鸢指向眼前那座已经垮塌成废墟的破庙,“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和夏夫人经过这里时,竟都没有往那破庙下面看一眼吗?”她说着,以某种奇怪的节奏拍掌一阵,又伸手晃了晃悬挂在石塔底下的铜铃。随着一阵并不悦耳的铃声响起,一个身材消瘦的人缓缓从那废墟下爬了出来……
……
“师妹,吃些吧。”
“别叫得这么亲热,我根本就不认得你。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但你别指望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夏瑾对面前的烧饼不屑一顾。若非她向来注重仪态,此时恨不得以将一口浓痰啐在对面男人的脸上。
“无妨,时间还长,我们有时间慢慢说起。”
“我和贼人没什么好说的。”
“那么你的弟弟和父亲呢?你不想听我说说他们的事吗?”
夏瑾咽了一口口水,什么也没有回答。
“你不回答,我就当做是你愿意听我说下去了。首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吧,你若不愿意叫我师兄,就叫我的名字——龙综便是。而那具尸首,是我的师傅,也是令尊的老朋友——龙适。”
“我不认识,也从未见过你们。”
“那想必令尊从未向你说起过他的事?”
夏瑾沉吟了一会,终于说道:“从前……他常常在饭后向我和弟弟说起有关龙的故事,他还说他曾经花费了许多年的时间,找到了一条真正的龙……有时他喝了酒,又会吹嘘起自己当年是如何把那条龙打落下来、如何剥下那条龙的鳞片……可是那终究只是编给小孩听的故事,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从来没有。” “或许从现在起,你应该开始相信了——令尊并没有说谎。”
“哦?”
“令尊、也就是我的师叔,他当年和我的师傅一起,找到了一条真正的龙,并得到了两片龙鳞——事实就是如此,你应该相信。而你手中的这把刀,就是证明。”
龙综将那把被剥去金漆的刀在手上掂了掂。
“就算如此,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并不关心,”夏瑾道,“我只问你,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如果我真的是你所谓的师妹,那你为何要把我绑在这里?” “这件事,就和你的弟弟有关了。”
“我弟弟?”
“你且听我继续往下说吧。那两片龙鳞足以为任何人换取一生的荣华富贵。夏师叔选择留在龙升镇,做一个富家翁。然而,师傅他并不甘愿止步于此,依然要再次去寻找真龙。他收我为徒,带我在南方花费了了十余年的时间,可是我们终究一无所获……”
他停顿了一下,见夏瑾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又继续说道:“忽然有一天,师傅得到了上天的谕示,真龙将再次降临在龙升镇。在梦中有人告诉师傅,有一条龙将诞生于‘藏污纳垢、纷扰喧哗之地’。师傅告诉我,所谓藏污纳垢却又纷扰喧哗的地方,定是赌场或妓院——因为那种地方做的是最肮脏的生意,而客人又向来络绎不绝。”
龙综笑了笑,接着道:“听上去确实可笑,但师傅对这场梦深信不疑。我们二人在镇上的妓院与赌场打探了多日,却毫无消息。而就在前天夜里,我离开赌场,在外面游荡了一会,偶然间撞见一个年轻人正扛着一个大汉在水沟边走动,那年轻人四下打量了一会,忽然将那大汉推入了水沟。”
夏瑾的心忽然一紧。
“我冲那年轻人喊了一声,那年轻人吃了一惊,掉头便跑,慌乱之中,却把腰间一块玉佩落在地上……呵,那时我竟完全没有在意,只是随手把那玉佩捡起,便离开了。”
“难道说……”
“想来师妹应该已经猜到了。第二天清晨,我迟迟不见师傅现身。直到街上传来命案的消息,我才意识到,昨晚被推入水沟中的人,正是师傅……原本我并不确定那年轻人的身份,直到你带着这把金刀现身,又在我面前认出这块玉佩时,我才想到,杀害师傅的凶手,竟是夏师叔的儿子、你的弟弟夏谦……”
“不,不可能……”夏瑾连连摇头,“我太了解他了,我弟弟是个混账不假,但他更是个胆小鬼,就是一只蟑螂都能吓得他大喊大叫,他绝不可能有胆子杀人……更何况……”
“师妹说他没有杀人?那么你能否告诉我,在那天晚上之后,他的反应有无反常之处?又去过哪些地方?”
“他……”
夏瑾要紧了牙关。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反驳的余地——事实上,她自己也早在心中将弟弟的失踪和那桩命案联系在了一起,并自以为或许还有别的可能。直到此时,她已不得不承认,夏谦真的是杀人凶手。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龙综竟忽然大笑起来,叫夏瑾有些不知所措。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龙综道,“在昨天早晨,就在我得知师傅的死讯之前,我真的找到了一条龙……一个没有骨气、卑鄙又无耻的肉铺伙计,开价十两银子就将那条龙卖给了我。而那所谓的‘藏污纳垢、纷扰喧哗之地’,并不是赌场或妓院,而是猪圈……”
夏瑾不得不承认,若非是自己仍然在担心弟弟的事,听到这个答案时,她一定会忍不住笑出来的。
“而师傅……他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可以见到这条真正的龙了。他就这样死了,尸体跌入臭气熏天的下水道中,被冲到了城外的护城河里……就这样毫无尊严地死去了……”
“我……”夏瑾越发面露难色了。
“但这依然还不是最讽刺的,”龙综打断她道,“最讽刺的是,我对你的弟弟,甚至没有资格发表半句怨言——即便他是杀死我师傅的凶手……”
凶手,正跟在龙纪的身后。
铁镣牢牢锁住凶手的手腕,厚重的风衣遮蔽着凶手消瘦的身体。若非龙纪的大手紧紧抓住,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已几乎要被夜晚的北风吹倒。
夜已深,但他们已拖延不得。然而在白天贼人们的作乱后,此刻码头上的船工早已逃走躲难去了,江面上的货船也都被开走。平日里热闹忙碌的龙升码头,此时竟是静悄悄的。
“果然已经没有船了么?倘若找不到船,能不能走陆路?”
“不,走陆路太慢……若是拖延太久,我不知道他会对夏夫人做些什么。”龙纪摇摇头。
龙纪望着江面,四下看了一阵,忽然一个声音从背后叫住了他。
“哟,这位小兄弟,可是在找船?”
龙纪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身躯高大、商贾模样的人,正举着火把、露出一对泛黄的烂牙、笑嘻嘻地望着他。
“阁下可有船吗?”
“有船,有船,”那人回答道,“有艘货船,就停在码头上游的岸边,正准备发往荆州。若是小兄弟急着赶路,我便顺道带你一程,如何?”
“多谢。”
龙纪没有多说什么,便抓住镣铐,随那商人一同走了。
商人的船比龙纪想象中的大上许多,但依然很拥挤。巨大的木箱塞满了船舱内近三分之二的空间,剩下的部分,则被其他身材高大健硕的船工占据。 “货舱里太挤,你的朋友我已安顿好了,但你就暂且委屈委屈,留在甲板上吧。”那商人笑道。
“嗯。”
“这船有些老了,在水上颠簸的很。若是晕船的话,便和我说一声。不过这船现在是逆流而上,可不便随意停靠,就算身体不舒服,也须多担待些。” “多谢提醒。”
“对了,小兄弟到了之后,可还打算返程回去?”
“自然是要返程的。”
“哈哈哈,那你可更是有罪要受了。”
龙纪找商人讨了件棉衣,在甲板上倚着一面遮风的女墙坐下,将棉衣套住自己,沉沉睡了。
……
“师弟,看来这次我们又要无功而返了。”
“没关系的,师傅都说过,神龙见首不见尾,又哪里是那么好找的?” “已经将近十年了。这些年,我们几乎走遍了江南的深山,可是依然没有找到过龙的半点踪迹……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年可以去消耗呢?”
“人生还长着呢,第一个十年找不到,第二个十年再接着找便是了。” “话说回来,师弟你又为什么要跟着师傅去寻龙?”
“我?说起来,我本来就是个穷鬼,最初只是觉得跟着师傅能有饭吃,就随他一起走了。”
“也就是说,你对那条龙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
“倒也不能这么说,有时候我也会好奇,真龙究竟长什么样子。要是能真正看一眼,我倒也不枉此生了。”
“你可真是……唉,罢了罢了……”
“那师兄你呢?你为什么也要找龙?”
“如果我告诉你,我想当皇帝,你相信吗?”
“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曾经我吃不起饭的时候,也想过有朝一日假如我能当皇帝就好了。”
“果然如此啊,你的确是这种乐天知足的人。只不过,如今我不懂的是,师傅他又是为什么要去找龙?十年前师傅主动将龙鳞交给皇帝,就已经功成名就,本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如今仍然执意走遍这些穷山恶水。师傅既不贪恋名利,更并不觊觎天子之位,那他到底为了什么?我问过他多次,可是他从来不告诉我这么做的理由。”
“师傅一向就是这么奇怪的人。我猜,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理由吧。但有时候,可能做一些事也并不需要太多理由吧,至少我们和师傅一起见识了天下各地那么多的奇景,又何尝不好呢?”
“呵,你当然会这么想。”
……
“我们在交州寻访了三年了,可是即使在那样偏僻之地,也依旧没有人听到过真龙的下落。师傅,我们真的还有希望找到真龙吗?”
“唉,这是没办法的事。徒儿你们看哪,十多年前,这扬州之地还是一片荒芜,如今却已是人烟阜盛,纵是书上提及此地曾有真龙现身,如今想来也早该迁居到别处去了——对了,他们这是在庆祝什么?”
“今天是陛下的生辰,师傅您忘了吗?”
“哦,是啊。说起来,当年江岸那一战时,陛下还正值鼎盛,如今应是和我一样老了——阿综,你怎么了,你今天好像很不高兴?”
“我没什么——对了,师傅,当年你真的向皇帝奉上了龙鳞吗?”
“我……为师记不得了。”
“我听说江岸那一战,皇帝已被南军重重围困,却忽然有一条真龙从天上降临,惊走了南军,这才解了围。从那以后,北军便连战连捷、势如破竹攻入了建康。此事确否?”
“江岸那一战,为师受了重伤昏了过去,醒来之后,战斗已经结束了,诸多细节,如今也已记不清了。可那时我从未听人说战场上有什么真龙降临,想来此事应是讹传吧。”
“是这样吗?”
“嗯。”
“也就是说,当年北军并不是依靠真龙之力才攻克江南的?”
“自然不是了——你怎么又关心起这件事来?”
“没什么……我们快赶路吧。”
……
“阿纪,我头上还有别的白发吗?”
“师傅,都拔下来了。”
“唉,岁月不饶人啊。你们都长大了,而我却老了。”
“师傅不必这么说,您的身体还硬朗着呢。”
“多少年了……你们跟随我多少年了?”
“十八年了。”
“十八年了……你竟然跟着我这个老疯子走了十八年?我竟然耽误了你们十八年的大好青春,最后却什么也没能留给你们……”
“师傅别这么说,就算没有找到龙,这些年来我过得也很开心。”
“呵,看得出来,你对所谓的真龙,其实本没有什么兴趣。为师早就说过,你是个比其他人都聪明得多的人,本不该在这件事上耽误一生。如今阿综已经离开了,或许你也是时候该去做些你想要做的事了。”
“可是……我现在也没什么想做的事……”
“来,你先坐下。”
“嗯。”
“你想不想知道,师傅究竟为什么要花一辈子去找一条龙?”
“想。”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外面的志怪故事产生了兴趣。我的祖上已几代不曾出仕,因此父亲便叫我攻读经史,还叫我长大成人后,定要入朝谋个职位,以重振家室。可是我嘛,就是所谓的不肖子,对此却一点也不感兴趣。圣人之言读不下去,鬼神之说却倒背如流……父亲常常骂我,说我们家族既不姓谢,更不在江南,看这些玄学之说有何用?”
“这些您跟我说过的。”
“嗯。但还有一件事我应该没有告诉过你。”
“哦?”
“我九岁那年,陪母亲去临近的东海郡省亲。我们住在母亲娘家在海边置的一栋别墅,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便起来奔到海边,一个人看着漫天的星辰——就在那时,我看见天上的云雾之中,竟飞出一条巨大的赤爪金龙。漫天星光都照在那条龙的鳞片上,闪得几乎我睁不开眼。待我回过神来时,却见它劈开云层,向西飞动了几里,又掉头一路向南而去,随即消失不见了。”
“真……真的吗?”
“那时我不知天高地厚,竟想凭着两条腿追上那条龙。可哪里又能追得上?等第二天早上母亲找到我时,我却还在林子里发呆。后来我向家人说起此事,可他们都说是我疯了,还叫我莫要再去听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从那以后,我却真的像疯了一样,不断去搜罗古籍、打听民间传说。我在头脑里把那条龙的模样一遍一遍地再现出来,一遍一遍地回忆起它身上的每个细节,一遍又一遍地思考如何能抓住它。待我长大继承家业之后,更是一遍又一遍地寻访各地,寻找那条龙的痕迹。而这一找,竟然就是一辈子。”
“可是,您早就不需要证明什么了,毕竟十八年前,您早就……”
“早就衣锦还乡了是吗?可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而且,我也并不需要再向别人证明什么了。”
“那您又为何……”
“阿纪,你可听说过‘屠龙之技’这个词?”
“屠龙之技?”
“古时曾有个人叫做朱泙漫,他是个和你师傅一样疯的疯子。他散尽家财,花费三年时间,学了一手屠龙的功夫。可是他穷尽一生,却没有在世上找到一条可以让他下刀的龙。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笑话,在他死后,这个笑话又被后人们嘲笑了七百多年。阿纪,你说,这个故事是不是很可笑?”
“当然不是!”
“当然了,你当然会这么说,可是又有多少人真的明白呢?朱泙漫已经当了七百年的笑话,接下来你的师傅又会替他把这个笑话再续上几百年。可是我在乎的是这个吗?不,我依然不在乎。我活着的时候就不在乎同乡人把我看作疯子,身死之后更加不会在乎后人如何笑我。我在乎的却只是一件事:那就是我已经为那条龙付出了一切、为这屠龙之技钻研了一生,我只希望能让我这身功夫能有一处用武之地,哪怕是一次也好。”
“师傅……”
“阿纪,这世上比屠龙之技更好笑的笑话还多得很呢:譬如天生善驾船者,却终身没能走出深山;天生善读书者,却在田间苦耕一生;天生善音律者,却只配在夜里打更。而天生善屠龙者,说不准却在猪圈里杀了一辈子的猪——这种笑话可是要好笑得多,却从来不曾有人讲起。而你……你和你的师兄,你们绝不能活成这样的笑话。”
“嗯,徒儿明白了。”
“为师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从现在起,你要好好想想,日后究竟该做些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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