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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是税务员】(1)
作者:托尔斯泰森
2025/8/4发表于:pixiv
字数:23074
(1)
在我九岁的夏天,时间仿佛是被南方梅雨季的湿气泡软了,变得缓慢而又漫长。我们税务局家属院那栋三层高的苏式红砖楼,被连绵的雨水冲刷得露出了陈旧的底色,楼前那两棵巨大的香樟树,叶子油亮得发黑,终日散发著一股浓郁又清凉的苦香。
我的世界,是从我们家那扇朝北的窗户开始的。窗外就是香樟树,雨点打在宽大的叶子上,声音沉闷又连绵,像一首永远不会结束的催眠曲。我喜欢用手指,在蒙着一层水汽的玻璃上画画,画出一个小人,再看着水珠顺着他画出的身体汇集、滑落,像流下一滴滴眼泪。
我们的家很小,三十平米不到,用一道半旧的印花布帘子隔开。帘子外面是妈妈和我吃饭、写字的地方,一张掉漆的方桌,一个吱呀作响的钻石牌吊扇。吊扇转得很慢,像个疲惫的老人,搅动的风也是湿热的。帘子里面是我们的床,我和妈妈一人一头。她头发上蜂花洗发水的清淡香味,混合著樟脑丸和黄梅天的霉味,是我童年里最能让我感到安稳的气息。
爸爸是什么味道,我已经彻底忘记了。妈妈说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跑运输,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但我隐约知道,这只是她编造的,说给我听,也说给邻居们听的谎言。因为有一次,我无意中在床底的木箱里,翻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已经泛黄的《离婚协议书》。我认识那上面的字。我没有问妈妈,只是默默地把那张纸重新折好,放回了原处。从那天起,我学会了做一个比同龄人更沉默的孩子。
妈妈叫程蕾,是县税务局的一名干部。每天早上,她都会在帘子后面换上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税务制服,把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她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在室内不见阳光的、细腻的白,细边的眼镜让她看起来比同龄的阿姨们多了几分书卷气。她总是先给我冲好一碗麦乳精,再卧一个荷包蛋,看着我吃完,然后骑上那辆28寸的永久牌自行车,消失在巷子口的雨雾里。
她的自行车后座,曾经是我的专属座位。但上了小学后,她就不怎么带我了。她说,男孩子要学会自己走路。于是,我每天就撑着一把小黄伞,踩着地上的水洼,独自去上学。税务局家属院离我的学校不远,要穿过一条长长的、铺着青石板的老街。街两边是各种各样的店铺:散发著药材味的药铺,挂着腊鸭和香肠的南货店,还有一家理发店,门口总坐着几个穿着跨栏背心、摇着蒲扇的老头。 生活就像我们家那台老旧的莺歌收音机,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播放着固定的节目。早上是《新闻和报纸摘要》,中午是评书《杨家将》,晚上则是《城乡点歌台》。日子平淡,琐碎,但有一种让人心安的规律感。妈妈就是这个规律的维护者。她的生活,就像一本被她反复审计过的账册,每一笔开销,每一个步骤,都被精确地计算和安排过,严丝合缝,井井有条。
比如,我们家的晚饭,总是雷打不动的三菜一汤。一荤,一素,一个炒时蔬,再加一碗紫菜蛋花汤。荤菜通常是她从菜市场买来的、最便宜的带点肥的猪肉,切成薄片,用酱油和淀粉腌过,再和青椒一起爆炒。她说,男孩子要长身体,不能缺了油水。她的厨艺算不上好,做的菜总是清清淡淡,但她切的菜,却像她的字一样,工整得近乎偏执。土豆丝细得像粉丝,豆腐干切得像火柴棍,青椒的棱角都被她细细地剔掉。
她对“整洁”有一种近乎苛刻的追求。地面永远拖得一尘不染,能映出人影。衣服永远叠得有棱有角,塞在散发著樟脑丸气味的木箱里。就连我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哪吒闹海连环画,只要被她看见,她也一定会停下手里的事,用她那双漂亮的手,一点一点地将书页抚平,再用一个小小的铁夹子夹好,端端正正地放在桌角。
而这份近乎偏执的秩序感,在她每天下班后,换下那身蓝色税务制服时,会以一种更私密、也更让我着迷的方式,展现出来。
我们家的卫生间很小,就在厨房旁边,没有门,只挂着一道半旧的塑料帘子,上面印着褪色的小鸭子图案。每天傍晚,妈妈从医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走进那道帘子后面,里面会传来哗哗的水声。南方的夏天,天气闷热,她从单位回来,脚上总是穿着一双薄薄的、肉色的丝袜。那种袜子,家属院里很多阿姨都穿,但没有谁穿得像她那么好看。
她脱下来的袜子,从不会像爸爸以前那样,随手扔在床边或椅子上。她会先用清水,仔细地将它们洗干净。我常常假装在客厅里玩弹珠,眼睛却不受控制地,被帘子下方露出的那一小片光景所吸引。
我能看到她赤着脚,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她的脚很秀气,脚踝纤细,脚趾圆润。她会把换下来的丝袜,放在一个专用的搪瓷脸盆里,倒上一点点洗衣粉,用她那双漂亮的手,轻轻地、反复地揉搓。那动作,不像在洗一件脏东西,更像是在保养一件珍贵的、易碎的艺术品。白色的泡沫,会顺着她洁白的手腕,缓缓地往上爬。
洗完后,她会把袜子拧干,但又不会拧得太干,生怕破坏了那脆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纤维。然后,她会用两个小小的、带着粉色塑料夹子的衣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分别夹好,挂在卫生间里那根专门牵出来的、细细的铁丝上。
那两只被水洗过、半透明的袜子,就在那里,安静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水。水滴落在下面的脸盆里,发出“嘀嗒、嘀嗒”的、极有规律的声响。我们家那盏昏黄的灯泡,光线会穿透那层薄如蝉翼的尼龙材质,让它看起来像两条被挂起来的、散发著朦胧光晕的、有生命的蝉蜕。
一股混杂着蜂花牌檀香皂和她脚上独有的、淡淡的汗味的、温暖而又陌生的气息,会从帘子后面,悄悄地弥漫开来,萦绕在整个屋子里。
我总会忍不住,想凑近了去闻。
有时候,趁她不注意,我会偷偷地溜进卫生间,站在那两只正在滴水的袜子下面。我会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那股味道,会钻进我的鼻子里,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心跳加速的眩晕。那不是单纯的香味,那里面,有妈妈的温度,有她的疲惫,有她走过的路,有她身上那种永远干净、永远一丝不苟的、属于她自己的味道。
这种秩序感,是她在那个混乱的、黏稠的夏天里,为我们俩建立的唯一避难所。
(2)
那年夏天,最热门的话题,是“税改”。这个词,像梅雨季的湿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家属院的每一个角落。大人们在饭桌上、在楼道里,压低声音讨论著那些我听不懂的词汇:“国税”、“地税”、“农业税附加”。我只感觉到,整个家属院的气氛都变了。以前,晚饭后,阿姨们会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一边择菜一边聊天,孩子们则在香樟树下追逐打闹。但那之后,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少了,家家户户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好像都在守着什么秘密。
妈妈的变化最大。她带回家的文件袋越来越鼓,里面装着厚厚的、印着表格的纸。晚上,她不再打算盘,而是用一把木尺,在那些表格上画来画去,嘴里念念有词。她写字的姿态很好看,手腕悬着,笔尖在纸上流利地滑动,像在跳舞。但她的眉头却总是锁着,吊扇昏黄的光,在她白皙的额头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开始抽烟了,悄悄地。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上厕所,会看到她一个人站在没有开灯的阳台上,手里那个小小的红点,在黑暗中一明一灭。烟是红梅牌的,味道很呛,不像那种雪茄的霸道香味,而是一种苦涩的、带着心事的味道。
我以为,日子就会在这样平淡的忙碌和隐秘的忧愁中,缓缓地流淌下去,直到一通来自乡下老家的电话,像一块石头,砸碎了我们家窗户的玻璃。
外公,那个总是笑着给我塞炒米糖的老人,在田埂上突发脑溢血,摔倒了。 那一天,妈妈的世界,静音了。
电话是邻居王阿姨气喘吁吁地上来喊的,她听完后,没有哭,也没有慌,只是拿着正在给我削苹果的小刀,停在了半空中。那把刀很锋利,被她磨得锃亮,刀片上还沾着苹果清甜的汁液。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她才把那圈已经削了一半的果皮,完整地削完,甚至还挽了个漂亮的花。然后,她把苹果和刀放在桌上,对我说:“何晨,看好家,妈妈去一趟医院。”
她的声音,平稳得像在说“我去买一捆青菜”。
从那天起,妈妈的世界里,只剩下医院。她每天天不亮就去,深夜才拖着一身消毒水的味道回来。家属院里那种无孔不入的同情目光,被她用一种更胜以往的冷漠和礼貌,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妈妈带回了外公的消息,和一张写着诊断和预估费用的单子。我看不懂上面那些复杂的医学名词,只看到了最后那个数字:两万。妈妈把家里那个红色的、印着“储蓄光荣”字样的存折拿了出来,那是她所有的积蓄,是一分一毛地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她把存折递给我,让我看。我看到上面最后的结余,是一千三百二十六块五毛。
“晨晨,你在看,”她用手指着那个数字,语气平静得像在教我算术,“这个数,比那个数,少了一个零还不止。”
第二天,她取光了存折里所有的钱,连同家里一个铁皮饼干盒里所有的零钱,凑了一千四百块,交到了医院的收费处。换回来一张薄薄的收据,和一句冷冰冰的“尽快补齐后续费用”。
自那以后,我们家的饭桌上,再也见不到荤腥了。每天都是青菜豆腐,连炒菜的油都放得极少。妈妈开始在深夜里,反复地拖地。一遍,又一遍。木柄的拖把,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催眠般的声音。她把地拖得能映出吊扇旋转的倒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心底那些看不见的、混乱的脚印,一并抹去。
钱的缺口太大,妈妈开始回乡下。她没有让我跟着去,每次都是一个人,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消失在去往乡下的土路上。
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大舅公家。大舅公是外公的亲哥哥,家里开了个小卖部,算是亲戚里条件最好的。妈妈从他家回来那天,带回来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里面装着两百块钱,都是些毛票和一块两块的零钱,皱皱巴巴的,带着一股烟草和酱油混合的味道。妈妈把那些钱一张一张地铺在桌上,用一本厚厚的字典压着。
她什么也没说,但我后来听来串门的王阿姨跟别人聊天时,学到了大舅公的原话:“蕾蕾啊,不是舅公不帮你,你看我这一大家子也要吃饭,你弟弟前阵子又惹了事,我刚给他填了窟窿……这点钱,你先拿去应应急。”
舅舅程伟,是在那之后不久,不请自来的。他提着一网兜橘子,一脸谄媚的笑。他是我妈妈唯一的弟弟,在乡下上班,平时游手好闲。他一进门,就先去医院看了外公,回来后,对着妈妈一顿声泪俱下的表态,说他也要尽孝心,要把他这些年存的私房钱都拿出来。
结果,他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手帕,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里面是三十六块七毛钱。
他把钱塞给妈妈,说:“姐,我就这么多了,你别嫌少。”
妈妈面无表情地收下了。舅舅也就顺理成章地在我们家住了下来,美其名曰“方便照顾”,实际上是躲在城里,逃避他在乡下欠下的一屁股人情债和风流债。他的到来,彻底打乱了我们家原有的秩序。他白天不敢出门,就在屋子里抽烟,把满是烟灰的搪瓷缸子随手放在地上。他吃饭狼吞咽,汤汤水水洒得满桌都是。他晚上睡觉打着响雷一样的呼噜,还说梦话。我们家那股干净的、清爽的味道,被他身上那种颓败的、混杂着烟臭和汗臭的气味,彻底覆盖了。
妈妈没有赶他走。她只是在舅舅弄脏了地板后,更沉默地、更用力地去拖地。她甚至会帮舅舅洗那件散发著酸臭味的汗衫。她把衣服泡在盆里,倒进很多洗衣粉,用刷子一遍遍地刷,那架势,不像在洗衣,更像在涤荡某种她无法忍受的污秽。
妈妈放下了所有的清高。她写了困难补助申请,工整的字迹,详尽的陈述,交到了局办公室。一个星期后,批下来三百块钱的慰问金。工会主席把钱交给她时,拍着她的肩膀,说了很多官样文章的鼓励话。妈妈低着头,一遍遍地说着“谢谢组织关怀”。
她还开始向同事们开口。在一个个晚饭后的时间,她会深吸一口气,敲开那些曾经只是点头之交的同事的家门。我见过她在财政股的李叔叔家门口,站了很久,才把那句“能不能周转一下”说出口。也见过她从会计科的张阿姨家出来时,眼圈是红的,但手里捏着几张崭新的“大团结”。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帮忙。有的人会很热情地把她请进屋,听完后,就开始叹气,说自己家里也困难,孩子上学要交钱,老人看病要花钱,最后只能拿出二十块钱表示一下心意。还有的人,从猫眼里看到是她,就干脆不开门。
那个夏天,我学会了从妈妈回家的脚步声里,判断她当天的收获。如果脚步声轻快一些,说明借到了钱;如果沉重得像拖着铁链,那就说明又一次空手而归。
但无论结果如何,她回到家,第一件事,一定是拿起那个小小的记账本,用那支英雄牌钢笔,一丝不苟地记下每一笔人情债。谁的名字,多少钱,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本子,很快就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当所有的路都走到头,筹到的钱,离医院催费单上的那个天文数字,依然遥远时。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星期天下午,她做出了一个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决定。 她让我换上一件最干净的衣服,然后,她自己也换上了那件只在过年时才穿的米色连衣裙。
“我们出去一趟。”她说。
我问:“去哪儿?”
她沉默了一下,说:“去找你爸爸。”
何斌。这个名字,像一颗沉在水底多年的石子,被她重新捞了上来。我们坐了很久的公交车,来到城市另一端一个混乱、嘈杂的城中村。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餐馆的油烟味和下水道的臭味。
我们在一个挂着宏发货运招牌的、低矮的平房前停下。妈妈在一个卖甘蔗的小贩那里,打听到了何斌的住处。那是一栋私搭乱建的小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开门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穿着睡衣,正在嗑瓜子。她看到我们,愣了一下,随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妈妈身上那条干净的米色连衣裙,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轻蔑。
何斌从里屋走了出来,他比我记忆中胖了一些,也老了一些,头发油腻腻的。看到我们,他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尴尬和不耐烦所取代。
“你们……怎么来了?”
妈妈没有看那个女人,只是平静地看着何斌。她说:“爸病了,脑溢血,在医院。还差一万块的治疗费。”
她没有提任何要求,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屋子里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那个女人冷笑了一声,把瓜子壳重重地吐在地上。何斌挠了挠头,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妈妈的眼睛。
“蕾……程蕾啊,”他搓着手,语气里满是为难,“不是我不帮……你看我这,跑车也挣不到几个钱,前阵子刚添了个小的,到处都要用钱……”他指了指里屋,我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一万块,我上哪儿给你弄去?”他叹了口气,“我现在……自己也是一身的债。”
妈妈的嘴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她看着他,这个她曾经的丈夫,我名义上的父亲。那个男人,在两个女人的注视下,最终选择了退缩。他把头埋下去,不敢再说话。
妈妈沉默了。她站在那间昏暗、油腻、充满了背叛气息的屋子里,身体站得笔直,像一株濒死的白杨。
过了很久,她牵起我的手,转身就走。自始至终,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流一滴泪。
回去的路上,雨又下了起来。我们俩都没有带伞。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米色连衣裙,裙子紧紧地贴在她瘦削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狼狈。
回到家,她把我安顿好,让我自己写作业。然后,她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我听到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很久很久都没有停。
那晚,她没有做饭。这是我记事以来,她第一次没有准备晚饭。她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灯下看那些厚厚的税改文件。她只是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睡衣,躺在了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饿着肚子,不敢去打扰她。我只知道,她所有的路,似乎都走到头了。 第二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了床。她的脸色很差,嘴唇干裂,但眼神,却恢复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死水般的平静。
她没有给我冲麦乳精,也没有卧荷包蛋。她从那个装有《离婚协议书》的木箱最深处,翻出了一件她几乎从未穿过的、崭新的丝质衬衫,和一条黑色的西装裙。她把自己关在帘子后面,很久很久。
当我再次看到她时,她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那身衣服,让她显得比平时成熟、也陌生了许多。她甚至还给自己化了淡妆,用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口红,将嘴唇涂上了一层浅浅的、不那么张扬的红色。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帮我理了理衣领。她的手指,冰冷得像冬天的铁。
她看着我,露出了一个微笑。那是我见过的,最悲伤,也最陌生的微笑。 她说:“何晨,妈妈今天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在家,要听舅舅的话。”
然后,她站起身,没有再看我一眼,拿上她的布兜,走出了家门。那天,她没有骑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而是罕见地,在路边,拦下了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
车子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我站在窗前,看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巨大的恐慌。
我知道,妈妈此去要办的重要的事,和钱有关。
等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舅舅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堆着讨好的、急切的笑,声音压得像蚊子叫:“姐,怎么样?事……办成了?”
妈妈没有看他,甚至没有换鞋,就那么径直地走进来,把手里的布兜,重重地扔在了饭桌上。布兜的袋口没有系紧,里面的东西,因为惯性,滚了出来。 那是一捆钱。
崭新的,用银行的牛皮纸带捆得整整齐齐的,红色的大团结。那一捆钱,静静地躺在我们家那张掉了漆的、油腻的方桌上,在15瓦灯泡昏黄的光线下,散发著一种近乎妖异的、刺目的光芒。
我和舅舅都看呆了。我们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的样子。那红色的光,似乎带着一种魔力,能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舅舅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贪婪又狂喜的光。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摸那捆钱,但手伸到一半,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猛地缩了回来。他抬头看着妈妈,脸上的表情,敬畏多于喜悦。
“姐……这……这是……”
妈妈依然没有说话。她走到墙角的脸盆架前,拧开水龙头,把手伸到冰冷的水流下,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她洗得很用力,很慢,仿佛手上沾了什么看不见的、极其肮脏的东西。她用那块已经洗得发硬的“蜂花”牌檀香皂,反复地搓揉着她的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甲缝,直到手背的皮肤,被搓得通红。
那晚,家里没有人再提起那笔钱的来历。它像一尊沉默的神像,被供奉在我们家最深的秘密里。舅舅程伟因为心虚和敬畏,不敢再问。而我,则从妈妈那晚冰冷的眼神里,读懂了一种不容触碰的威严。我们都默契地,将这个话题,埋在了心底。
外公的病,因为那笔钱的及时到位,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医生说,只要后续康复跟得上,就有希望站起来。家里的气氛,除了妈妈之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舅舅又恢复了那副油腔滑调的样子,甚至开始在饭桌上,跟我讲一些他在乡下时的风流韵事。
每当这时,妈妈就会放下碗筷,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然后,里面会传来巨大的、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只有妈妈,依然沉默着。
她开始以一种更加偏执的方式,投入到对“整洁”的维护中。她把我们家所有的床单、被罩、窗帘,全部拆了下来,泡在巨大的搪瓷盆里,倒进去半袋洗衣粉,反复地搓洗、漂白,直到它们在阳光下,白得刺眼。她把家里所有的碗筷,都放进开水里煮,一遍又一遍。她甚至用一块小小的抹布,跪在地上,把我们家每一块地砖的缝隙,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上了发条的机器,试图用这种极致的清洁,来对抗某种正在她身体内部,悄然蔓延的“不安”。
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原本就清瘦的脸颊,微微地凹陷了下去,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也更空洞了。她吃饭的时候,常常会对着一碗白米饭发呆,筷子夹着一根青菜,悬在半空中,许久都不动一下。
工作,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她比税改最忙碌的时候还要拼命。她不再只是完成自己的任务,而是主动去帮助科室里所有的人。谁的报表有错漏,她会默默地拿过来,重新核算;谁的业务不熟练,她会不厌其烦地讲解。她成了整个科室里,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人。
同事们都开玩笑说:“程蕾啊,你这是要把自己当铁人炼啊。”
每当这时,她只是淡淡地笑一下,不解释。
我们原本清苦、封闭的生活里,开始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些新的东西。它们不突兀,甚至带着体恤和关怀的温度。
有一次,妈妈下班回来,布兜里多了一瓶玻璃瓶装的、看起来很高级的牛奶,和一小袋核桃。她把牛奶热了给我喝,又把核桃仁一颗颗地剥好,放在小碗里。
我问她这是哪儿来的。
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低声说:“是……是局里工会,看我们家困难,特别照顾的。”
我信了。因为那牛奶和核桃,都带着一种“组织关怀”般正确的、无可挑剔的气息。
还有一次,她带回来一本崭新的、硬壳封皮的《税收征管法实用指南》。那本书,当时的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是内部学习资料。她把那本书用牛皮纸仔仔细细地包好书皮,每天晚上,都会在灯下研读。那本书的扉页上,有一行用钢笔写下的、苍劲有力的赠言,但我从未有机会看清写的是什么,因为妈妈用一张小小的白纸,把那行字给贴住了。
这些东西,就像一滴滴温水,悄无声息地,持续不断地,注入到我们原本清苦、封闭的生活里。
(3)
那个夏天,舅舅程伟在我们家住了一个多月,直到外公的病情彻底稳定,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他才找了个借口,回了乡下。他走的时候,顺走了我两本连环画和妈妈放在抽屉里的几块钱零钱。
妈妈发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在舅舅睡过的地铺上,倒了半瓶花露水,然后用刷子,一遍又一遍地刷洗那块被他睡出人形印记的地板。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她没有抽烟,也没有发呆。 她手里拿着的,是那本包着牛皮纸书皮的《税收收征管法实用指南》。她没有看,只是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摩挲著书的封面。
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下,我看到她的脸上,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极其复杂的表情。
那里面,有感激,有敬畏,有不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后,不敢松手的依赖。
我忽然意识到,那捆钱所开启的,并不仅仅是外公的康复之路。
它也开启了另一扇门。一扇妈妈自己,也完全不知道会通往何方的大门。 那个漫长而又混乱的夏天,终于随着第一声秋蝉的鸣叫,落下了帷幕。 外公出院后,被舅舅程伟接回了乡下老家。据说,外公虽然命保住了,但半边身子不太利索,说话也含含糊糊,需要人长期在身边伺候。舅舅以此为由,向妈妈又“借”了两百块钱,说是给外公买营养品,然后就带着外公,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里。
舅舅走后,我们家那间小小的宿舍,仿佛瞬间变得空旷了许多。那股盘踞已久的、混杂着烟臭和汗臭的颓败气息,终于被秋日干燥的风所吹散。妈妈用了一个周末的时间,进行了一场近乎仪式感的大扫除,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擦拭、晾晒。当那股熟悉的、干净的蜂花牌檀香皂的味道,重新成为我们家空气的主调时,我才感觉到,那个夏天,真的结束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
妈妈不再深夜拖地,也不再对着饭碗发呆。她又恢复了那个一丝不苟的税务干部模样,每天准时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去上班。只是,她比以前更沉默了,也更忙了。她桌上那些关于“税改”的文件,堆得更高了。
我也重新回到了学校,升上了四年级。
我的同桌,依然是曾文静。
曾文静和我,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她就像是那种养在窗台上的、需要精心呵护的茉莉花,干净、文静,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她的爸爸妈妈都是我们县一中的老师,是真正的文化人。她每天都穿着干净的连衣裙,头发上别着不同颜色的蝴蝶结发卡。她的铅笔盒是双层的,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削得尖尖的中华牌铅笔和一块雪白的4B橡皮。
而我,则更像我们家属院墙角那棵野生的、没人打理的香樟树。我的衣服总是洗得发白,铅笔也总是用到捏不住了才肯扔掉。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跟我说话。她会把她妈妈从上海带回来的、带着英文包装纸的糖果,悄悄地塞给我一颗。她也会在我因为答不上问题而被老师罚站时,偷偷地在下面对我做鬼脸。她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没有嘲笑过我“没有爸爸”的同学。
她就像那个夏天里,唯一透过乌云,照进我生活里的一缕阳光。
那个周二的下午,自习课上,我正在和一道复杂的应用题较劲,曾文静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我。
“何晨,”她压低声音,像只小猫一样在我耳边说,“这个周末,县里的新华书店,不是要开一家分店吗,就在咱们学校附近。我听我爸爸说,开业那天会有很多新书,还有打折活动。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我犹豫了一下。新华书店,在我印象里,是一个明亮、干净,但又有点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方。里面的书都用塑料封皮包着,很贵,我只在开学时,才会跟着妈妈去买教辅材料。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又小声补充道:“我妈妈给了我十块钱,让我自己去买一本新出版的散文集,我上周在《中学生阅读》上看到推荐了。我们可以一起挑,剩下的钱,我请你喝亚洲沙示。”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黑葡萄,让人无法拒绝。我点了点头。
就在我点头的那一瞬间,一个黑影笼罩了我们的课桌。我一抬头,就闻到了一股混杂着汗味和某种我不熟悉、但感觉很“洋气”的古龙水味的陌生气息。是林海峰。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们旁边,身边没有跟着他那两个惯常的小跟班。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踢我的桌子,也没有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我。他只是把一只手,重重地按在我的桌角上,身体前倾,看着曾文静,脸上挤出一个他自以为很潇洒的笑容,露出一口因为吃了太多糖而有些发黄的牙。
“又去看书?那些字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骗人的。”他的声音很大,像是生怕教室里其他人听见,“我爸给我搞了台电脑,联想的!白色的!还能上网呢!你们知道上网是啥不?就是能跟全世界的人一起玩一个游戏,你在里面可以当国王,也可以当魔法师,比看那些假巴巴的故事刺激多了!”
“全世界”,这个词,在2000年的我们这间小小的教室里,不亚于从天而降的外星飞船。全班同学,包括我,都投去了震惊和羡慕的目光。
林海峰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从他那个看起来就很贵的、带有很多拉链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扁扁的塑料盒子,里面装着一张闪着银光的碟片。“看见没?《万王之王》!台湾那边过来的,要用专门的代理才能玩!我哥帮我搞的号。周末来我家,我带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世界。”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瞟着曾文静,那眼神,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一种急于找到同类的、不容置疑的炫耀。
我看到曾文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那里面,有作为孩子对新奇事物的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来自书香门第的矜持和抗拒。她能分清,“当国王、当魔法师”和爸爸口中那些“陶冶情操的文学作品”之间的区别。 “谢谢你,林海峰,”她小声而又礼貌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大人般的认真,“不过我爸爸说,玩物丧志,虚拟世界的东西,终究是假的。”
林海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大概没想到,自己抛出的、足以让全班同学疯狂的“新世界”,会被如此轻描淡写地、甚至带着一丝智力优越感地拒绝掉。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那股被驳了面子的恼怒,开始在他眼里聚集。
但这一次,他没有发火。他只是收起了那副炫耀的姿态,看着曾文静,又看了看我,然后用一种近乎“恨铁不成钢”的、自言自语般的语气说:
“假的?那什么是真的?听那些咿咿呀呀的破歌?”
说着,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银灰色的、扁扁的金属盒子,还有一副白色的、线很细的耳机。
“MD,听过没?”他把那个金属盒子在我们眼前晃了晃,“索尼的!我爸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一张碟片,能存几十首歌呢!我哥给我拷的,都是那边最流行的,叫什么……”化学兄弟“,你们肯定没听过,那才叫音乐!”
他熟练地把耳机戴上,按了一下播放键,然后闭上眼睛,露出一副极其陶醉的表情,手指还在桌子上跟着某种我们听不到的、强烈的节奏用力敲打。那一瞬间,他仿佛与我们这个嘈杂的、充满了粉笔灰味道的教室,隔绝开来,进入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由密集的鼓点和奇异的电子音效构成的、孤独而狂暴的世界。 他陶醉了一会儿,然后摘下耳机,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把其中一只耳机,递向了曾文静。
“听听!这才是未来的声音!比你们那些软绵绵的东西强多了!”
这一次,曾文静没有立刻拒绝。对于一个生活在安稳、宁静世界里的女孩来说,那种从林海峰身上散发出来的、充满力量和未知气息的音乐,是具有一种危险的吸引力的。我看到她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好奇和一丝丝的渴望。
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我正坐在那里,手里捏着一支用到只剩一小截的、秃头的中华牌铅笔。我的文具盒,是那种最普通的铁皮盒子,上面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边角因为摔过好几次,已经撞得凹了进去。
那一刻,林海峰甚至不需要再说任何一句话。他只是举着那只洁白的、散发着数码产品特有气息的索尼耳机,就轻易地,在我们三个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鸿沟。
一边,是属于他的,可以轻易拥有最新科技、接触到遥远国度轰鸣的、闪闪发光的新世界。
另一边,是属于我的,那个停留在铁皮文具盒和亚洲沙示的、陈旧的旧世界。
而曾文静,就站在这道鸿沟的中间。
我看到她犹豫了。她的手,抬起了一点点,似乎想要去接那只耳机。
但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
“谢谢,我……我不太喜欢戴耳机,耳朵会疼。”她找了一个很蹩脚的理由,然后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的书本。
林海峰脸上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他收回耳机,看着曾文静,又看了看我,然后,他笑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笑,不带愤怒,却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成年人般的怜悯。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他的MD和耳机,慢条斯理地收回他那昂贵的书包里,然后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他没有踹板凳,也没有撂狠话。但他的那种姿态,那种“我都把我的世界分享给你们了,你们却不识抬举”的无声的骄傲,比任何一句羞辱,都更让人感到窒息。
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正落在我和曾文静的身上,那目光里,有同情,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我无法理解的“不识好歹”的议论。
“别理他。”曾文静在我旁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她的声音,比刚才少了几分坚定,多了些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失落。
我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妈妈正在灯下看那本包着牛皮纸书皮的《税收征管法实用指南》。她没有穿单位那身洗得发白的制服,而是穿着一件浅灰色的、丝质的睡裙。我们家那盏15瓦的灯泡,光线昏黄,照在她身上,那件睡裙泛着一层柔和而朦胧的光晕,像月光下的湖水。她的头发没有像往常一样盘起来,而是随意地披在肩上,几缕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正在看书的、专注的侧脸。
她看到我回来,抬起头,问我怎么了,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我没有提学校里发生的事,只是说“今天考试没考好”。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她只是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很温暖,带着一股好闻的檀香皂的味道。我能看到,她坐着的时候,那件丝质睡裙的下摆,会滑到膝盖以上,露出她一截光洁、匀称的小腿。她似乎并没有在意,又或许是在自己家里,她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我们家很小,她坐在桌边,双腿会自然地并拢,斜斜地放在一边。我坐在她对面,写著作业,目光却总会不受控制地,落到她那双穿着薄薄的肉色玻璃丝袜的脚上。
那袜子很薄,几乎是透明的,紧紧地包裹着她秀气的脚踝和脚背,脚尖的部分,因为要耐磨,颜色会稍微深一些,透出一点点她涂着蔻丹红的、圆润的脚趾甲的轮廓。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走神,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我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把头埋进作业本里,脸颊发烫。
我坐在她对面,心里却一直在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想着曾文静那双清澈又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眼睛,和林海峰那个银灰色的、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索尼MD,以及那听起来就充满力量的“化学兄弟”。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家和林海峰家的“不一样”,不仅仅是有没有钱。妈妈是税务局的干部,我们的生活比家属院里很多下岗的叔叔阿姨家要好得多。那种“不一样”,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是一种我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的,关于生活方式,关于见识,关于如何定义“好东西”的,巨大的鸿沟。
而我,就站在这道鸿沟的此岸,遥遥地望着彼岸那个属于林海峰的、由电脑、网络和MD构成的、闪闪发光的世界。
我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我是否能跨过这条鸿沟。我只知道,从那个下午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自卑”的种子,第一次,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4)
那个关于新华书店的约定,最终没有实现。
周末,曾文静没有来找我。周一上学时,我看到她的座位是空的。后来听班长说,她发烧了,请了病假。一连好几天,她都没有来学校。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挖掉了一块。我想象着她一个人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湿毛巾的样子。我甚至想过,放学后,去她家看看她,但又不知道该带些什么礼物,最终也只是想想而已。
没有了曾文静的教室,变得有些乏味。林海峰也没有再来找过我的麻烦,他似乎找到了新的乐趣。课间的时候,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走廊里追逐打闹,而是会和几个同样家境不错的男生,围在一起,神秘兮兮地讨论著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题,比如“OICQ的等级”、“千年里的僵尸”,或者“传奇里的裁决之杖”。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属于成年人的、秘而不宣的优越感。
而我,则彻底地退回到了自己的壳里。
我的世界,又重新变回了只有妈妈,和我们家那间不到三十平米的、充满了檀香皂味道的单身宿舍。
妈妈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这些变化。她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场席卷了整个税务系统的“税改”浪潮,和那本永远也看不完的《税收征管法实用指南》里。
她的忙碌,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种为了生计而奔波的疲惫。而是一种更主动、更亢奋,甚至有些神经质的投入。她开始带回来一些我看不懂的、画着各种流程图的草稿纸,上面用红蓝两种颜色的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她会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对着那些草稿纸出神。有时候,她的筷子会停在半空中,眉头紧锁,然后又突然像想通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立刻放下碗筷,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我们家的那盏15瓦的灯泡,也换成了一个40瓦的。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很多,但也让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她日渐消瘦的脸颊,和眼角那些因为睡眠不足而爬上来的细纹。
一些新的、不属于我们家原有生活轨迹的东西,也开始悄无声息地出现。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妈妈正在厨房里,用一把崭新的、我从未见过的白色陶瓷刀,切着番茄。那把刀的样子很奇特,刀身雪白,比我们家那把用了多年的铁皮菜刀要轻巧、锋利得多。她用它切菜,几乎听不到“笃笃”的声音,只有刀刃划过番茄时,那种极其顺滑的、轻微的“嘶嘶”声。
我问她,这刀是哪儿来的。
她切菜的手顿了一下,头也不抬地说:“单位发的。说是……进口的,让我们这些先进工作者,体验一下新产品。”
她的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
还有一次,我们家的吊扇坏了,在那个闷热的初秋,变成了一个纹丝不动的摆设。舅舅程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这个消息,又提着一网兜橘子,从乡下赶了过来,自告奋勇地说要帮我们修。他踩着凳子,拆了半天,弄得满地都是灰尘,最后满头大汗地宣布,是里面的线圈烧了,得换个新的。
就在妈妈为了买新吊扇的几十块钱而发愁时,第二天下午,两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工人,抬着一台崭新的“美的”牌落地扇,敲响了我们家的门。
那台电风扇,是白色的,有着漂亮的流线型设计,可以摇头,可以定时,比我们家属院里任何一家的电风扇都要高级。
工人说是税务局家属区的福利,统一更换老旧电器,让我们签字就行。 舅舅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围着那台新电扇,啧啧称奇,一个劲儿地夸“党的政策好”,夸“税务局的福利就是不一样”。
只有我知道,那天,家属院里,除了我们家,没有第二家换了新电扇。 妈妈没有再解释什么。她只是在签收单上,用她那手漂亮的字,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她把那台坏掉的旧吊扇,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用报纸包好,放在了床底下。
那个晚上,舅舅赖在我们家,非要体验一下新电扇。我们三个人,坐在桌边吃饭。落地扇开着最低档的风,安静又柔和地吹着。舅舅吃得满嘴流油,一个劲儿地夸风扇好,说这风吹在身上,感觉都比别人的金贵。
妈妈却没什么胃口。她只是沉默地吃着白米饭,眼神,时不时地,会飘向那台正在安静运转的、雪白的电风扇。那眼神很复杂,像是在看一个朋友,又像是在看一个债主。
夜里,我被客厅里传来的、压抑的说话声吵醒。我悄悄地掀开帘子,看到舅舅和妈妈,正坐在桌边。
“姐,你跟我说句实话,”是舅舅的声音,他大概又喝了点酒,带着几分试探和好奇,“这又是送刀,又是送电扇的……你这到底是走了什么运道?姐夫虽然没了,但咱爸这病,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妈妈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只听到她用一种极其疲惫,又极其冰冷的声音说:“程伟,不该你问的,别问。吃你的饭,住你的,再多说一句,就回乡下去。”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舅舅急了,“姐,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不容易。这无缘无故的,又是送这又是送那的,我怕你……我怕你被人骗了!” 妈妈慢慢地转过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她说:“我自己的事,心里有数。你只要记住,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别再给我惹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了。”
舅舅被她那副样子吓住了,不敢再说话。
一个星期后,曾文静终于回到了学校。她看起来瘦了一些,脸色也有些苍白,不像以前那么有精神了。我把这几天老师讲的课,都记在了本子上,下课后,拿给她看。
“谢谢你,何晨。”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那天下午放学,我跟她一起走出校门。快到她家楼下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脚步,明显地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从她家那栋楼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尖利,男人的声音压抑。虽然听不清在吵什么,但那股暴躁的、充满火药味的气氛,隔着很远都能感觉到。
我看到曾文静的身体,猛地僵硬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著书包的背带。
我小声问她:“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抬起头,对我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我到家了。你快回去吧。”
她说完,就匆匆地跑进了楼道,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
我站在她家楼下,还能隐约听到楼上传来的、断断续续的争吵声。我忽然明白了,她那天没有来找我,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发烧。
原来,她那个看起来那么完美、那么令人羡慕的家,也会有这么大的吵架声。
原来,她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也会藏着和我一样的、不想被人发现的秘密。
我站在那棵高大的黄桷树下,看着她家亮起灯光的窗户,心里忽然没有那么自卑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说不清的难过。
那个秋天,我和曾文静,都长大了不少。我们都学会了,把各自家里的那扇沉重的大门,在心里,关得更紧了一些。
(5)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冬天悄然而至。我们县城很少下雪,冬天总是阴冷、潮湿的,像一幅永远也晾不干的水墨画。外公的病,在那些不知来路的钱的支撑下,稳定地康复着,据说已经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动了。
曾文静家那扇窗户里的吵架声,似乎也平息了。她又变回了那个文静、爱笑的女孩,只是偶尔,在我跟她讨论书里的某个情节时,她的眼神会有一瞬间的飘忽,仿佛在透过我,看向某个很遥远的地方。我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但我们之间,多了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我们从不谈论各自的家庭。
我的生活,也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那只是一种表象。就像冬日里冰封的河面,看似坚固,底下却有看不见的暗流在涌动。
我们家的变化,是从一些更细微、更深入骨髓的地方开始的。
首先改变的,是味道。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极其浓郁、又极其陌生的香味。那不是饭菜的香,也不是檀香皂的清香,而是一种霸道的、带着一丝苦味的、类似于中药和木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看到妈妈正站在炉子前,用一个小小的、紫砂的锅,熬着什么东西。
“妈,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咖啡。”她头也不抬地说,“提神用的,最近看文件,眼睛疼。”
“咖啡”这个词,我只在电视广告里听过,广告里那些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人,都端着小小的、白色的杯子,优雅地喝着这种褐色的液体。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除了县政府招待所的餐厅,几乎没有地方卖这种“洋玩意儿”。 妈妈把熬好的咖啡,倒进一只新的、印着蓝色碎花的白瓷杯里。她没有放糖,也没有放牛奶,就那么端起来,轻轻地吹了吹,然后浅浅地抿了一口。我看到她漂亮的眉头,因为那股浓烈的苦味,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但她还是面不改色地,又喝了一口。
那晚,我们家那股熟悉的、安稳的烟火气,被这种陌生的、带着“高级感”的苦涩香味,彻底覆盖了。
从那以后,喝咖啡,成了妈妈的新习惯。她不再抽那种呛人的“红梅”牌香烟,而是会在每一个需要熬夜看文件的晚上,给自己煮上一小锅浓得发黑的咖啡。她说,这东西比烟好,不伤肺。
紧接着改变的,是声音。
我们家那台老旧的莺歌牌收音机,被彻底地打入了冷宫。取而代之的,是一台崭新的、银灰色的步步高牌复读机。
那台复读机,同样是以“单位福利”的名义,出现在我们家的。妈妈说,这是局里为了鼓励大家学习,统一采购的,主要用来学英语。她把那本《税收征管法实用指南》放在一边,开始听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A-B-C-D的磁带。 她学得很认真,每天早上,都会跟着磁带里那个标准的、字正腔圆的女声,一遍遍地跟读。她的发音很生硬,带着我们本地人特有的口音,听起来有些滑稽。但她的神情,却像在攻克一道最复杂的数学题一样,专注而又严肃。
有时候,她会把磁带翻到另一面。那一面,不再是枯燥的英语对话,而是一些舒缓的、纯粹的钢琴曲。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只觉得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像山里的泉水,清澈、干净,又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妈妈会在听这些曲子的时候,放下手里所有的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边。她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香樟树,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她的背影,在那些流淌的钢琴声里,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孤单。 最大的改变,来自于“人”。
妈妈开始有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朋友”。
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家的门,被敲响了。来的是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女人,烫着时髦的卷发,身上有股很好闻的香水味。她一进门,就亲热地拉着妈妈的手,喊她“程蕾妹子”。
妈妈对她的态度,很客气,但又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疏离。
那个女人,自称是市里某个“服装厂的厂长”,说是来我们县考察,顺便来看看妈妈。她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礼物,有给我的进口巧克力,还有给妈妈的一套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装着漂亮瓶子里的护肤品。
她在我们家坐了很久,拉着妈妈,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比如“招商引资”、“税收优惠”、“打点关系”等等。
妈妈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嗯”一声。
那个女人走后,妈妈把那些昂贵的礼物,都收进了柜子里,一次也没有用过。
但类似的事情,开始变得越来越多。有时候,会是一个自称是“建筑公司老板”的胖男人,提着两条“中华”烟和一箱茅台酒,上门来“请教税务问题”。有时候,会是一个开着黑色桑塔纳轿车、自称是“局里某位领导的亲戚”的人,送来两张周末去省城温泉度假村的招待券。
妈妈总是礼貌地接待他们,又礼貌地拒绝掉那些过于贵重的礼物。但我们家那个小小的客厅,却不可避免地,开始充斥着各种各样陌生人的气息。那些人带来的,不仅仅是礼物,更是一种我无法言说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复杂的社会规则和人情网络。
妈妈,就在这个网络里,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我能感觉到,她很不喜欢这些人。但她又似乎,没有能力拒绝他们的到来。 直到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家里来了一个最特别的客人。
妈妈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看起来很儒雅的中年男人,正在厨房里低声说着什么。我家的厨房很小,两个人站着就显得很拥挤。那个男人很高,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就很贵的手表。他说话的声音很温和,很有磁性。
我听到妈妈说:“……真的不用这么麻烦,吕局长,太破费了。”
那个男人笑了笑,说:“路过城西那家新开的蛋糕店,都说味道不错,就想着你家晨晨也差不多大,顺便给他带一份尝尝,不是什么大事。”
他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了我。他对我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不像那些老板一样带着客套和目的性,而是一种很真诚的、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你就是何晨吧?听你妈妈说,你学习很棒。”他说。
我有些局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他指了指桌上那个漂亮的蛋糕盒子,说:“叔叔给你带的,快尝尝。” 妈妈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著感激和一丝丝拘谨的复杂神情。她帮我打开蛋糕盒子,一股浓郁的、香甜的奶油味道,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
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蛋糕。上面有巧克力做的小房子,还有用各种颜色的奶油裱成的花。
那天晚上,那个儒雅的叔叔——妈妈口中的“吕局长”,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饭。饭桌上,他没有像别的客人一样,和妈妈谈论任何关于工作和税务的事情。他只是和我聊天,问我学校里的趣事,问我喜欢看什么书。他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他能从《哪吒闹海》,一直聊到《水浒传》里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那一晚,是我记忆里,我们家那张小小的饭桌上,第一次充满了轻松、愉快的笑声。妈妈也显得比平时放松了很多,她甚至破天荒地,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那个叔叔带来的、据说叫“红酒”的、紫红色的液体。
饭后,那个叔叔要回家了。临走前,他从他那个黑色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本书,递给了妈妈。
那是一本很厚的书,深绿色的硬壳封皮,上面印着金色的俄文字母,底下是两个醒目的汉字——《复活》。
“这本书,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一部作品,”他对妈妈说,语气诚恳而又意味深长,“托尔斯泰的。讲的是人性的复杂,和灵魂的自我救赎。程蕾你业务能力强,思想也上进,但越是这样,越要多读一些这样的经典,能让人的心胸,更开阔一些。”
妈妈双手接过了那本书,那姿态,像是在接过一份极其贵重的、不容亵渎的礼物。她低着头,轻声说:“谢谢吕局长,我……我一定会认真读的。”
他对妈妈点了点头,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才转身离开。
他们走后,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洗了很久很久。
我坐在客厅里,看着那本崭新的、散发著油墨香的《复活》,心里却在想着刚才饭桌上的情景。那个叔叔,他和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他不像爸爸何斌那样粗鲁,不像舅舅程伟那样猥琐,也不像那些老板一样功利。他温和、博学,像一个真正的、遥远世界里的人。
我甚至开始觉得,如果他能当我的爸爸,那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走后,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洗了很久很久。
那个儒雅的叔叔离开后,我们家那间小小的宿舍,似乎还残留着他带来的、不属于这里的气息。那不是某种具体的香味,而是一种更抽象的东西——一种因他的到来而显得格外局促的、属于我们母子俩的、清贫而安稳的空气。
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水声哗哗地响了很久。我知道,这是她的习惯。每当有心事,或者家里来了让她感到不自在的客人后,她都会把自己藏在厨房或者卫生间的水声里,仿佛那流动的水,能冲刷掉一些看不见的、附着在她心上的东西。 我坐在客厅里,没有翻开那本崭新的《复活》。我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它光滑、硬质的封皮。那上面印着彩色的、我叫不出名字的人物画像,他们的表情,庄严而又悲悯,仿佛正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俯瞰着我们这间昏暗、潮湿的小屋。
舅舅程伟不知何时,从外面溜达了回来。他大概是在楼下听说了有“贵客”来访,一进门,就先用鼻子使劲地嗅了嗅空气,然后贼眉鼠眼地凑到我跟前。 “晨晨,刚才来的……是谁啊?”他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好奇和兴奋,“我听王阿姨说,开的是一辆黑色的、四个圈圈的小轿车!乖乖,那可是奥迪啊!咱们县里,好像就县委书记有一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车,我只是摇了摇头。
“带的什么礼物啊?”他又指了指桌上那个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漂亮的蛋糕盒子。
“蛋糕。”
“就一个蛋糕?”舅舅显然不信,他觉得,能开得起奥迪车的大人物,出手绝不可能这么“寒酸”。他开始在屋子里四下打量,像一只在寻找主人藏匿食物的猎犬,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手里的那本《复活》上。
“哦……还送了书,”他拿过那本书,翻了翻,看到背后标着的“定价:18……80元”时,撇了撇嘴,嘟囔道,“文化人送礼就是小气。”
就在这时,妈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下了那身待客时穿的连衣裙,重新穿上了平日里的旧家居服。她的脸上,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一丝疲惫的平静。
她看到舅舅手里的书,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程伟,”她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姐!”舅舅立刻像个找到了新玩具的孩子,把书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人可真有意思。开那么好的车,就送本书,还是给小孩看的。你说他图啥呢?难道……他想认晨晨当干儿子?”他这个念头冒出来,自己都觉得好笑,嘿嘿地乐了起来。
妈妈没有接那本书。她只是看了一眼,然后走到桌边,开始收拾碗筷。她的动作,又恢复了那种机械般的、一丝不苟的利落。
“以后,家里的事,不要在外面随便跟人说。”她背对着舅舅,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哪有随便说!”舅舅有些委屈,“是王阿姨她们自己看见了,跑来问我的!再说了,有大领导关心咱们,这是好事啊!说明你工作干得好,受重视!以后我在外面,腰杆也能挺得直一些!”
妈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转过身,看着舅舅,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不懂事的孩子。
“程伟,”她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别人给你一分,你就要想着,将来要怎么还上十分。我们这种人家,欠不起。”
舅舅被她这番话说得有些发愣,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大概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向清高、要强的姐姐,会说出这样一番近乎于认命的话来。
那个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我梦见了那个儒雅的叔叔,梦见了他温和的笑容,和他给我讲“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时,那神采飞扬的样子。
然后,场景忽然变了。我梦见自己,站在那本摊开的、巨大的《复活》上。书页像一片望不到边的、白色的荒原。妈妈就站在荒原的中央,穿着那件米色的连衣裙,一遍又一遍地,试图用她那双漂亮的手,去擦拭书页上一个怎么也擦不掉的、小小的墨点。
而那个儒雅的叔叔,则站在很远的地方,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里。他没有看妈妈,也没有看我。他只是手里拿着我们家那把被妈妈摸得油光发亮的红木算盘,他那双宽厚的大手,轻轻地拨动着算珠,发出的,却不是清脆的“噼啪”声,而是沉重的、像铁链拖过地面的“哗啦”声。
每一声,都让妈妈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一下。
我被这个压抑的梦惊醒了,出了一身的冷汗。
从那天起,一种新的、无形的秩序,开始在我们家建立起来。它不像之前那些从天而降的物件那样具体,而是更微妙,更深入骨髓。
妈妈学英语的劲头更足了。她不再只是跟着复读机跟读,而是买了很多空白磁带,开始把自己读的英语录下来,再反复地听,纠正自己的发音。她说,局里很快要组织一个“涉外税收业务”的培训班,名额很少,她想争取一下。
她的穿着,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她没有买什么昂贵的新衣服,但她开始注重“搭配”。她会把一件半旧的白衬衫,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搭在一起,再在脖子上,系上一条小小的、印着碎花的丝巾。那丝巾,让平日里严肃的她,多了一丝属于女人的、不那么张扬的柔和。她甚至还去理发店,把那头万年不变的长发,剪成了一个时髦的、齐耳的短发。
剪了短发的她,看起来比以前更干练,也更精神了。但也更陌生了。
而最让我感到陌生的,是她脚上的变化。
以前,在那个漫长而混乱的夏天里,她穿得最多的,是那种最普通的、没有任何花纹的肉色玻璃丝袜。那种袜子很薄,很容易破,脚尖和脚跟处,总是带着深色的、加厚的一块。她会把破了洞的袜子,用心地缝补好,一直穿到它彻底失去弹性,松松垮垮地堆在脚踝上为止。
但从那个秋天开始,我们家床底下那个专门用来装破旧丝袜的纸盒里,再也没有增添过新的“成员”。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崭新的、被整齐地卷放在抽屉角落里的新袜子。它们不再是单一的肉色,而是有了各种各样细微的变化。有的是纯黑色的,不透明,紧紧地包裹着她的小腿,让她那双本就白皙的腿,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笔直、修长,像两根精致的、黑色的瓷柱。有的是浅灰色的,带着细密的、竖条纹的暗花,阳光照在上面的时候,会反射出一种很有质感的、银色的光泽。 她甚至还拥有了一双深紫色的。那颜色,像那晚她喝剩下的、装在玻璃杯里的红酒,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成熟、神秘,又让我感到一丝心慌的颜色。 她穿这些新袜子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为了蔽体和应付工作的需要。她会坐在床边,慢慢地,像展开一幅珍贵的画卷一样,将那薄薄的织物,一点一点地,顺着她的小腿,往上拉。她的动作,专注而又优雅。我常常假装在桌边写作业,余光却不受控制地,被她这个充满仪式感的、私密的动作所吸引。 我能看到,那些崭新的、富有弹性的丝线,如何紧密地贴合着她皮肤的每一寸纹理,将她小腿的线条,勾勒得圆润而又流畅。袜口那道宽边的、带着蕾丝花纹的边缘,会轻轻地勒进她的大腿,留下一道浅浅的、暧昧的印痕。
这些新的、漂亮的袜子,也带来了新的、陌生的味道。不再是我熟悉的、那种混杂着檀香皂和她独有汗味的、温暖的气息。而是一种更高级的、带着淡淡花香的、属于“商品”本身的、精致而又冰冷的味道。
有一次,我看到她换下一双只穿了一天的、浅灰色的丝袜。我注意到,在脚踝的位置,不小心被勾出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细的银丝。换作以前,她一定会把它收起来,等下次再穿。
但那一次,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把它,连同其他换下来的衣物一起,扔进了待洗的盆里。那姿态,随意得,就像扔掉一张用过的废纸。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类似被背叛的难过。
我怀念起以前那些被她用心地、一针一线缝补起来的、破了洞的旧袜子。怀念起那些被我偷偷藏在枕头底下,带着她独有体温和味道的、柔软的织物。 我意识到,那些旧袜子,连同它们所代表的、那个虽然清苦,但完全属于我们母子俩的、封闭而又安稳的世界,正在被这些崭新的、漂亮的、散发著陌生气息的新袜子,一点一点地,毫不留情地,彻底取代。
家属院里的风言风语,也开始悄悄地流传。我好几次,都听到楼下的王阿姨和李婶,在择菜的时候,压低声音议论我们家。
“……啧啧,你看程蕾最近,真是越来越讲究了……”
“……可不是嘛!人也精神了,听说在局里可受重用了,什么好事都少不了她……”
“……一个女人家,不容易啊。不过,也得看是什么路子,要是路子走歪了……”
后面的话,她们会因为看到我路过,而心照不宣地停住。然后,用一种混合着羡慕、嫉妒和怜悯的复杂眼神,看着我。
我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低着头,快步走开。
舅舅程伟,则用他自己那套“拎不清”的逻辑,解读着我们家发生的一切。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心想着去“巴结”谁,而是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狐假虎威”的底气。
有一次,他打牌又输了钱,被几个牌友堵在棋牌室里。换作以前,他早就点头哈腰地求饶了。但那一次,他居然挺直了腰杆,对着那几个人说:“你们急什么?不就几十块钱吗?我姐夫……哦不,我姐单位的大领导,那可是咱们县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我姐一句话的事儿!你们要是把我惹急了,小心你们家里的生意,以后纳税的时候,有你们好果子吃!”
他这番半真半假的吹嘘,居然真的把那几个牌友给唬住了。从那以后,他在棋牌室的地位,莫名其妙地高了起来,再也没人敢轻易找他的麻烦。
他为此得意了好几天,觉得是自己找到了“生存的智慧”。
妈妈知道这件事后,气得浑身发抖。她第一次,没有压抑自己的怒火,指着舅舅的鼻子骂道:“程伟!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脸,还没有被你丢尽?!” 舅舅被骂得狗血淋头,却还一脸无辜:“我这不是……看他们欺负人嘛……”
那天,他们大吵了一架。最后,妈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都没有出来。 而我,就坐在客厅里,看着桌上那本崭新、厚重的《复活》。
我没有翻开它。我只是用手指,轻轻地触碰着它深绿色的、硬质的封皮。那封皮很光滑,也很冰冷,不像我那些被翻得起了毛边的连环画,带着熟悉的、纸张的温度。
我听着房间里,那一片死寂。那寂静,比他们刚才大声的争吵,更让我感到害怕。
我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个儒雅的叔叔,把这本书递给妈妈时的情景。他说,这本书,讲的是“灵魂的自我救赎”。
我不知道什么是“灵魂”,也不知道什么是“救赎”。
我只是悄悄地,站起身,走到妈妈的房门前。我把耳朵,轻轻地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我没有听到哭声,也没有听到叹息声。
我只听到一种极细微的、却又极其清晰的、“沙沙”声。
那声音,我既熟悉,又恐惧。
那是很多个深夜里,我曾听到的,妈妈用一把小小的美工刀,一遍又一遍,轻轻刮着自己指甲的声音。
那声音,像一只看不见的、小小的虫子,正在黑暗中,缓慢而又固执地,啃噬着什么东西。
我的身体,忍不住地,开始发抖。
那一刻,我忽然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妈妈想要“复活”的,或许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灵魂”。
她只是想变回那个,在外公没有生病之前,在那个儒雅的叔叔没有出现之前,那个虽然清苦,但可以靠自己,把破了洞的丝袜,一针一线,认真缝补起来的,普普通通的妈妈。
但她,好像已经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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