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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玄幻之永堕魔途 (40-41章)

[db:作者] 2025-12-22 14:53 长篇小说 5200 ℃

#NTR

作者:普罗米修斯真人

首发:pixiv、sis

             第四十章人性之渊

  时间的流动在砺心台中失去了意义。

  叶澈大口喘息着,尽管身体没有任何伤痕,但他却感到一种深入灵魂的疲惫,仿佛刚刚经历了数世轮回。

  回首来路,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依靠着清碧衡心决带来的绝对理智,他在第二重至第六重的幻境中尚能勉强维持一丝清明,做到有惊无险。但即便如此,那些画面依旧如附骨之疽,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一重比一重真实,一重比一重难以挣脱。

  第七重时,他在幻境中生活了整整十年,在南方小镇开了一家铁匠铺,也有了一个家庭,日子平淡却真实得可怕。

  直到那一夜,一伙流寇登门,他眼睁睁看着妻儿被虐杀,鲜血浸透了他亲手铺就的青砖地面。直到最后一滴血溅到脸上,那温热粘稠的触感才如惊雷般唤醒了体内那道剑意,他才惊觉,这是砺心台。

  那些经历在他灵魂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但此刻,所有情绪都被抽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清明。

  黑暗开始流动。

  前方渐渐亮起昏黄的光,那是一个小镇的入口。砖石铺就的街道,两旁是低矮的木屋,屋檐下挂着褪色的灯笼,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和某种说不清的气味,像是烤熟的肉混合着廉价调味。

  叶澈发现自己站在街角,身上穿着粗布衣衫,看起来像个普通的行脚商人。灵力还在,但被压制到几乎感觉不到,体内那股炽热的力量蛰伏在身体深处,如同一头沉眠的困兽。

  “新来的?”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叶澈转头,看到一个佝偻的老者蹲在墙角,手里拿着半块发霉的饼,老者的眼睛浑浊,但眼神深处有种令人不适的锐利。

  “这是哪里?”叶澈问。

  “善水镇。”老者咧嘴笑了,露出稀疏的黑牙,“来这儿的人,都是无处可去,或者不想被找到的。”

  叶澈的视线扫过整个镇子。镇上的人看起来都蔫蔫的,眼神空洞,衣衫褴褛,那些房子摇摇欲坠,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到处是腐叶秽物。

  这个地方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气息,仿佛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在缓慢地死去。  老者上下打量了他片刻,突然说:“我们的镇守大人最近在找人,你看起来和他们有点不一样,要不要去试试?”

  “什么镇守?”

  “我们镇的管事啊,”老者指向镇中心一座破旧的石塔,“就住在那儿,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有人说他已经死了,有人说他疯了,反正没人管这儿了,所以……”

  随即他也不说话了,只给了叶澈一个很意味深长的眼神。

  叶澈没有多问,只是朝着那座石塔走去。每走一步,镇上的人都会投来异样的目光,仿佛在估量这个外乡人身上有多少油水可榨,又或者……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改变。

  石塔内很黑,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味。叶澈推开了塔顶的门,里面坐着一个苍白瘦弱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睛闭着,手中拿着一个空酒壶。

  “镇守大人?”叶澈问。

  男人睁开眼睛,眼神中没有焦点。他用一种疲惫到极致的声音说:“是啊,我就是镇守,我把这个镇子管成了人间地狱。”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很刺耳:“如果你想接手,随便,我已经放弃了,放弃了拯救这些贪婪的自私的卑劣的无可救药的东西。”

  叶澈还没来得及回应,男人的身体就开始消散,像是被某种力量抽离。他最后留下一句话:“你会重复我的失败,然后你会明白,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不了。”  男人彻底消失了,随着他的消失,一股力量灌入了叶澈的身体,这是某种权力和责任的转移。

  他突然知道了所有关于善水镇的事。镇子的人口数量、资源、问题所在。他感受到了镇守这个身份赋予他的某种能力,可以调动这个地方的资源,可以做出改变。

  叶澈大致明白了,这恐怕就是第八层的考验,与以往的都不一样,这次的目标应该是改变,让这座“人间地狱”恢复一线生机。

  叶澈走下了石塔。

  整个镇子在他的眼中变得清晰起来。他看到了贫困、饥荒、疾病和绝望,镇上的大部分人都面黄肌瘦,孩子们的肋骨清晰可见,镇子周围的田地已经干裂,上面没有一丝生机。

  他用了三天的时间,走遍了整个镇子,与每一个人交谈,了解了他们的需求,然后,他开始改变。

  首先是清洁。他让人们把街道打扫干净,把腐叶秽物清理掉。这个工作很辛苦,但当第一条干净的街道出现时,他看到了镇民们眼中的一丝希冀。

  然后是灌溉。叶澈虽然修为被压制,但他的知识还在。他指导人们修建了简单的灌溉系统,利用镇子附近的小河,将水引入干涸的田地。一周后,枯萎的庄稼开始泛起绿色。

  接着是治病。叶澈用仅存的一点灵力,帮助那些患病的人恢复健康,虽然他无法治疗严重的疾病,但至少能缓解症状,能让人们相信生活还有希望。

  一个月后,善水镇开始变化,街道变得整洁,田地长出了新的庄稼,人们的脸上出现了笑容。孩子们不再骨瘦如柴,老人们不再时刻等死。

  两个月后,镇子成了周围地区的奇迹,商人开始愿意来这儿交易,因为这里有了剩余的粮食可以贩卖。

  叶澈成了英雄。

  镇民们给他献上了鲜花和粮食,有人跪在他面前,说他拯救了他们。而那位老者,就是那个在街角吃发霉饼的老者,也走到他面前,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他。  那眼神中不再是警惕,反而带着某种奇特的不安。

  六个月时,叶澈已经不仅仅是镇守了,他成了镇子的救世主。每一个决定他做出来,人们都会执行,每一句话他说出来,都被当成金言玉律。

  但在第七个月,一切开始改变。

  首先提出建议的是一个叫王掌柜的人。他原来是镇子里最富有的商人,在叶澈的治理下,他通过贩卖粮食和手工艺品,积累了更多的财富。

  “镇守大人,”王掌柜在一个晚宴上说,“我有个想法,既然我们现在有了足够的粮食,为什么不用来酿酒呢?酒的利润比粮食要高十倍,我们可以成为周边最富有的镇子。”

  叶澈想要拒绝。他知道这意味着会有一些粮食被浪费,而镇子里还有人没有彻底摆脱贫困,但他看到了镇民们眼中的贪欲,那是一种新的从未有过的闪光,他们想要更多。

  “不,我觉得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巩固基础……”叶澈开始解释。

  但王掌柜打断了他:“镇守大人,您是想永远把我们困在这个小镇子里吗?您难道不想让我们变得更加富有更加强大吗?”

  话音未落,人群已是一片躁动。

  无数双眼睛死死锁住叶澈,那目光中不再是麻木,而是赤裸裸的索求,这种集体的期盼沉重如山,带着令人窒息的热度压了下来。

  迎着那一双双眼睛,叶澈沉默良久,终是一声叹息,心中那道理智的防线松动了,或许,先让一批人富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同意了。

  酿酒作坊被建立起来,镇子的一部分人开始投入其中,一开始,产量有限,利润分配也还算公平。

  但几个月后,事情开始变得不同。

  王掌柜和几个其他的商人开始垄断酒的贩运。他们控制了价格,控制了供应,控制了利润的分配,原本约定要在镇民之间分享的财富,开始流向了少数人的口袋。

  叶澈想要制止,但当他提出异议时,王掌柜说:“镇守大人,我们之前没有能力垄断,所以无法保证品质,现在我们有了能力,难道您要限制我们的发展吗?这难道不是对我们这些努力奋斗的人的不公平吗?”

  这个论点很有说服力,很多人都被说服了,他们开始认为,那些累积了财富的商人是因为他们更聪慧更勤劳,所以他们理应得到更多。

  叶澈感到了他的权力在被掏空,被镇民们自己放弃给了那些富人。

  八个月时,镇子的贫富差距开始明显,王掌柜的酒馆成了镇子最豪华的房子,里面装饰着远方运来的艺术品。

  而镇子的贫困地区,人们仍然住在破旧的房子里,但现在他们无法申请改建,因为所有的资源都被王掌柜和他的同伙垄断了。

  叶澈想要重新分配资源,但当他提出这个想法时,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不仅仅是富人的反对,连那些贫穷的人也反对了。

  一个贫苦的农民对他说:“镇守大人,您为什么要剥夺别人的财富呢?这不公平。如果您这样做,就没有人会再努力干活了。”

  “但他们垄断了所有的机会……”叶澈试图解释。

  “那是他们的能力,如果我们也足够聪慧,我们也可以变得富有。”农民的眼神中充满了某种奇异的对贫困的辩护。

  时间到第九个月时,叶澈被架空了。

  那一天,王掌柜带着一群人来到了石塔,他的语气很恭敬,但眼神很冷:“镇守大人,我们有个提议,善水镇现在已经不需要您来做决策了。”

  他顿了顿,眼中冰冷之色更重了几分:“我们有了足够的智慧和经验来管理这个镇子,我们建议您可以名义上保留镇守的身份,但实际的权力交给我们。这对所有人都更好。”

  “如果我拒绝呢?”叶澈问。

  “您不会的,”王掌柜笑了起来,“因为如果您拒绝,我们就会把您赶出镇子,而且我们还会告诉所有人,之前的所有改善都是我们的功劳,只是您恰好在那个时刻成为了镇守,您愿意被遗忘吗?”

  叶澈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来自人心的冰冷,王掌柜威胁的不是他的性命,而是他存在的意义。

  他离开了石塔,但没有离开镇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叶澈看到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镇民们开始改写历史,他们开始说,是王掌柜等人拯救了镇子,叶澈只不过是运气好,恰好在正确的时刻出现,孩子们被教导要崇拜王掌柜,要忘记那个曾经帮助过他们的镇守。

  最令叶澈感到绝望的,是那个老者,最初那个吃发霉饼的老者。他现在是王掌柜的左手,在传播关于叶澈的谎言,他说叶澈其实是想要独占所有的财富,是王掌柜等人的反抗才保护了镇民们。

  有一次,叶澈看到一个曾经被他救治过的孩子,用一块石头砸向了他,并说:“坏人!你想要抢走我们的东西!”

  那一刻,叶澈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无法治愈的伤害。

  第十个月时,叶澈最后一次回到了石塔。

  镇子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同的地方,表面上看,它仍然很繁荣,街道干净,酒馆生意兴隆,商人们来来往往,但这繁荣的底层是一种新的更深层的不公。  农民被迫交出大部分的庄稼给王掌柜,以换取使用灌溉田地的权利。工人们在酿酒作坊里工作,但得不到公平的报酬。那些没有能力加入商行的人,被逐渐挤出了这个镇子,或者被迫接受更加不公平的条件。

  叶澈坐在塔顶,看着夕阳下的镇子,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改变了什么?

  他改变了镇子的外表,但没有改变人心,他拯救了人们的生命,但没有改变他们的欲望。

  甚至,他的到来反而加剧了人们内心的贪欲,因为他让他们看到了改变的可能性,看到了更好生活的可能性,而一旦人们尝到了改变的滋味,他们就永远无法满足。

  那个之前的镇守说得对,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不了。

  但这句话本身又是什么呢?是投降吗?是对人性的绝望吗?

  叶澈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迷茫。

  在砺心台的前七重,考验是单纯的,杀死心中的恐惧,战胜内心的执念,拒绝权力的诱惑。

  但在第八重,考验变得复杂起来,因为在这里,敌人不是外界的力量,也不是内心的魔念,而是他试图拯救试图改变的人们本身。

  叶澈终于看透了那个残酷的真相。世间的恶,往往不生于贫穷,而生于富足,当一无所有时,人们会因为恐惧而抱团取暖,可当手里有了多余的筹码,欲望便会滋生,驱使着他们去算计昔日的同伴。

  这不仅仅是个别人的卑劣,而是众生深藏心底,平时难以察觉的本相,只要诱惑足够,每个人心底的恶念都会放大。

  “你已经明白了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叶澈转身,看到之前那个消失的镇守。这一次,他不再是苍白虚弱的,神情反而异常平静理智。

  那种超然局外的感觉,像极了他在第一重幻境里见过的老木匠。

  叶澈微微一怔,凝声问道:“你是砺心台的意志?”

  “这一关,从来就没想过让你拯救谁,”那位镇守并没有回答他,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声音变得飘渺,“当你拼尽全力,结果却是一败涂地,甚至让一切变得更糟时,你还能不能继续走下去……”

  叶澈沉默不语。塔外风声呜咽,穿过破败的窗棂,似在嘲弄这满地狼藉。  镇守抬手,遥指镇中:“你看到那个王掌柜了吗?他曾经也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你再看那些跟着他起哄的镇民,他们中有多少人,曾经真心实意地跪在你面前感激过你?”

  他收回手,目光平静:“善水镇的兴盛,不是你一人的功劳,它的溃烂,自然也不是你一人的罪过。”

  “人性之中,本就藏着贪、嗔、痴、慢、疑五毒。”

  镇守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塔内回荡,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彻:“匮乏时,这些毒被饥饿和恐惧压制着,尚能伪装成良善,可一旦温饱无忧,它们便如解封的野兽,开始互相撕咬。”

  他转头看向叶澈:“你以为你在对抗的是几个恶人?不,你对抗的是每个人心中那头永远喂不饱的兽。”

  叶澈感到喉咙发干,声音有些沙哑:“那我该怎么办?放弃吗?”

  “放弃是最简单的选择。”

  镇守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语气却愈发清晰:“就像我当年一样,躲在这塔顶,眼睁睁看着一切崩坏,然后安慰自己,这不是我的错,是这世道救不得,是这人心太险恶。”

  “但你还有另一条路。”

  镇守最后的身影化作无数的光粒子,如首层的老木匠一般,声音继续传来,直接敲击在叶澈的灵魂之上:“留下来,别逃。”

  “真正看清这一切,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失望的救世主,先去做一个冷静的见证者。”

  “去看看当贪婪的果实成熟落地时,会溅出怎样的毒汁;”

  “去看看当谎言变成了共识,真相是如何被活生生掩埋的;”

  “再去看看那些曾经向你跪谢的人,是如何为了那一点蝇头小利,一步步把良心嚼碎了咽下去,还要为自己的卑劣编织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光尘完全消散前,最后一句话飘入耳中:“这才是第八重真正的开始,你之前的十个月,只是序幕……当何时能在这人性之渊中看见曙光,第九重的大门,自然会为你打开……”

  塔内恢复了寂静。

  叶澈独自站在窗边,俯瞰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镇子。夜色渐深,王掌柜的酒馆却灯火通明,欢笑声隐约传来,而镇子的另一端,贫民窟的方向,只有零星几点昏暗的油灯光。

  他突然明白了镇守的话。

  第八重的考验,不是要他去做一个盲目的英雄,也不是做一个绝望的看客。而是要他置身于这由贪婪构建的炼狱中,在一片漆黑里,去寻找那个能让“恶水”变回“善水”的唯一答案。

  不见至暗,何以识明?

  接下来的日子里,叶澈像一个幽灵般在镇中游荡。

  他看到了更多不堪的画面。

  王掌柜开始对不愿低价出售土地的农户施压。他摒弃了粗暴的武力,转而使用更阴毒的手段。或是截断那户人家的灌溉沟渠,或是在集市上散播那家田地遭了虫害的流言,甚至暗中指使地痞夜半骚扰。

  仅仅一个月,那户人家便撑不下去了,只能以三成的低价,将祖传良田卖给了王掌柜名下的商行。

  那些曾经最拥护叶澈的年轻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王掌柜的护卫。他们换上了崭新的制服,腰间挂着刀,对着昔日的邻居吆五喝六。每当有人提起“叶镇守当年”,他们便会冷笑着打断,骂上一句那个骗子差点害死大家。

  那个曾用石头砸叶澈的孩子,现在成了王掌柜酒馆里的小伙计。

  孩子学得很快,学会了对客人露出谄媚的笑,学会了往劣酒里兑水,更学会了把客人的打赏偷偷藏进自己的口袋。有一次偷钱被抓,王掌柜当众鞭打他。孩子哭喊求饶,围观的人群中虽有人面露不忍,终究没人敢站出来说半句话。  最让叶澈感到刺骨寒意的,是那个最先与他搭话的老者。

  一天深夜,老者偷偷摸到了石塔下。叶澈本以为他是来忏悔的,未曾想听到的却是一连串低声的咒骂。

  “死在里面才好……要不是你多事,这镇子还是老样子,我至少能安稳等死。现在好了,王掌柜那帮人眼睛毒得很,我这点小心思根本藏不住。”

  原来老者当初接近他,从未想过什么希望,只是想在新秩序里谋一份私利。一旦发现叶澈无法带来好处,他便毫不犹豫地倒向了更有权势的王掌柜。

  “人心……”

  叶澈靠在冰冷的塔墙上,缓缓闭上双眼。

  他想起了流风峡的魔人。魔人的恶赤裸张扬,带着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人只想拔剑宣泄愤怒。而善水镇的恶不同,它悄无声息,披着合理的外衣,甚至充满了自我辩护的理由。

  这种恶,让人感到的只有深深的疲惫。

  又一个月过去。

  镇子表面愈发繁荣,底层的不公却已渗透进泥土。王掌柜巧立名目,开始征收街道维护费、安全保卫费,拒绝缴纳的人家,水井里会被人扔进死老鼠,屋顶半夜会被石头砸穿,田里的庄稼更是莫名被踩踏得一片狼藉。

  有人试图反抗,组织了几户人家想去石塔找叶澈,他们还记得当初叶澈惩治恶霸时的雷霆手段。

  但这支队伍走到半路就散了。

  内部的分歧瓦解了他们。有人觉得叶澈自身难保,有人透露王掌柜许诺只要不闹事就给优惠,更有人觉得王掌柜管得也不错,至少现在的镇子看起来体面多了。

  那微弱的反抗火苗,还未燃起,便熄灭在了算计与妥协之中。

  他忽然想起老木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澈儿,这世上最难打的仗,不是和看得见的敌人打,是和人心里的鬼打,那鬼没有形状,却无处不在,他不咬你的喉咙,却啃你的骨头。”

  当时他还小,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现在,他懂了。

  夜色再次降临。王掌柜的酒馆里灯红酒绿,外地请来的歌女娇笑连连,与划拳声混成一片。

  与此同时,镇西一间破屋里,病重的老人因为付不起诊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的儿子蹲在门外,双手抱头,没有眼泪,只剩下看着地面的麻木。

  叶澈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这种无力感与面对魔人时的绝望截然不同。那时是因为力量悬殊,此刻却是因为无从下手,明明有能力改变局面,却不知该从何改起,甚至开始怀疑改变是否还有意义。

  倘若人心本就如此,赶走了一个王掌柜,日后自然会有李掌柜、张掌柜取而代之。镇民们只会重复同样的选择,温饱之后便是内斗,富足随之带来剥削,拥有之后便开始恐惧失去。

  那么,拯救何在?

  坚守何在?

  胸口流风峡留下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时的痛尖锐炽热,满含愤怒不甘。现在的痛却迟钝缓慢,像一块坚冰在心底消融,寒意无声地渗透进每一寸血肉。  第八重,远未结束。

  塔下灯火渐熄,镇子归于寂静。但叶澈能清楚感受到,在那些黑暗的窗户背后,无数细碎的恶念正在滋生。

  丈夫盘算着吞掉邻居的救济粮,妻子嫉妒着隔壁新买的头巾,孩子谋划着明天如何抢走弱小同伴手里的糖块。

  这些恶看似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提。但它们真实地存在着,如同无数在腐烂果实里蠕动的蛆虫,终究会将果核彻底蛀空。

  叶澈闭上眼,不再去看。

  但他必须继续忍受。正如镇守所言,这才是第八重真正的开始,他要看清这一切,承受这一切,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泥潭中,试图找出一个仍然值得拔剑的理由。

  如果,那个理由还存在的话。

  夜风呜咽,石塔孤寂地矗立在镇子中央,宛如一座墓碑,祭奠着某种尚未完全死去的信念。

  而塔顶的那个人,依旧在等待黎明。

             第四十一章血色界碑

  在那个夜晚之后,叶澈又在塔顶沉默地守望了一年。

  这些岁月里,他眼睁睁看着那颗名为“贪婪”的种子,终于结出了最硕大,也最致命的果实。

  为了扩大酒坊的规模,王掌柜把目光投向了镇子上游的河道。他召集全镇的人,站在戏台上挥舞着手臂,宣称要修筑一道“万世基业”的堤坝。

  他的计划很宏大,截断河流,将露出的河床变成千亩良田,种出最好的酿酒高粱,每年能给镇子带来数万两白银的收益。

  人群沸腾了。

  在白银的光芒下,没人去在意那条河道千百年来一直是善水镇的唯一泄洪口,也没人在意截流后下游的贫民窟将失去生活用水。

  叶澈曾试图阻止。他站在尚未动工的河滩上,指着脚下松软的沙土,告诉那些狂热的镇民,这里的土质根本无法承受蓄水后的压力,一旦溃堤,整个镇子都会被夷为平地。

  但他的警告被淹没在了嘲笑声中。

  “叶澈,你不会真当自己还是镇守吧?嫉妒我们发财就直接说!”

  “别听这个丧门星的,王掌柜请了城里最好的风水先生,说这里是聚宝盆!”  甚至连那些住在下游生命最受威胁的贫民,也跟着起哄,因为王掌柜承诺,堤坝建成后,会给他们每人发二两银子的喜钱。

  为了二两银子,他们哪怕把自己的命根子悬在刀尖上也心甘情愿。

  于是,堤坝动工了。

  作为见证者,叶澈清楚地看到了工程里的每一个肮脏细节。为了省下买条石的钱,王掌柜指使工头用劣质的粘土和稻草填充坝体,为了赶在雨季前完工好抢种一季高粱,他们日夜赶工,根本不顾夯土是否结实。

  一年后,一座高耸的堤坝横亘在两山之间。

  表面上看,它雄伟壮观,被镇民们挂上了红绸,称之为“金龙锁水”。但在叶澈的眼中,那是一口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巨大棺材,里面装满了即将决堤的死水,而棺材盖子,是镇民们亲手合上的。

  庆祝堤坝竣工的流水席摆了整整三天,酒气熏天,鞭炮声震耳欲聋。

  直到第三天的深夜,宴席散去,醉醺醺的镇民们各自回家做着发财的美梦,空气突然变得沉闷湿热,原本晴朗的夜空被滚滚乌云遮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雨,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在石砖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到了后半夜,雨势骤然转急,仿佛天穹裂开了一道口子,黑沉沉的水幕遮蔽了整个世界。  暴雨如注,那些用来填充坝体的劣质粘土在雨水的浸泡下迅速软化,混在其中的稻草像烂絮一样被挤压出来。

  清晨时分,一声沉闷如雷鸣的巨响从上游传来。

  正在石塔内闭目打坐的叶澈猛然睁开双眼,他感到了大地的震颤,那是洪水撞击地面的哀鸣,他冲出石塔,站在高处向北望去。

  原本高耸的堤坝已经消失了一角,浑浊的黄色洪流如同脱困的狂龙,裹挟着折断的巨木、碎石和泥沙,正以此生未见的恐怖声势向着善水镇扑来。

  镇子瞬间炸了锅。

  铜锣声、哭喊声、犬吠声混成一片,人们从睡梦中惊醒,衣衫不整地冲出家门。面对这灭顶之灾,所谓的人性尊严在瞬间被剥离得干干净净。

  “快跑啊!发大水了!”

  “别挡道!滚开!”

  通往高处的街道原本宽敞,此刻却被逃命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一个强壮的男人为了争夺道路,将前面那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一把推倒在泥水中,看都没看一眼便踩着她的身体跑了过去。

  老妇人在泥泞中挣扎,伸出枯瘦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却被随后涌来的人群踩踏而过,她的哀嚎声只持续了片刻,便被淹没在混乱的脚步声中。

  叶澈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幕,手指冰凉,可胸腔深处那团原本已经死寂的怒火,正如脚下的洪水一般,不停地翻涌。

  这两年来,他本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了人心鬼蜮,习惯了那些贪婪与肮脏,可当这赤裸裸的‘吃人’一幕在眼前撕开时,他才惊觉,人性的下限,原来深不见底。

  “镇守大人!镇守大人!快开门,让我们进去!”

  几个平日里围在王掌柜身边的打手跌跌撞撞地跑向石塔,他们并不是来寻求指挥的,而是因为石塔地势最高,且坚固。

  他们进来后,还试图关上塔门,将后面涌来的平民挡在外面。

  “滚开。”

  叶澈轻声说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那几个打手愣了一下,被叶澈眼中那仿佛要燃烧起来的赤色火焰吓退了两步。

  叶澈没有理会他们,他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落在了镇子最豪华的那座宅邸上。

  王掌柜正在指挥家丁搬运东西。

  他没有让人去通知低洼处的贫民,也没有组织人手疏散。他正声嘶力竭地吼着,让家丁把一个个沉重的红木箱子搬上马车。

  箱子里装的是金条和银票,是他这两年来从镇民身上吸吮的油脂。

  “老爷,水快到了!来不及了!”一个家丁哭丧着脸喊道,“马车太重了,走不动啊!”

  “混账!扔掉那些粮食!把钱箱装上去!一个子儿都不许少!”王掌柜一脚踹翻了那个家丁,夺过鞭子疯狂地抽打着拉车的马匹。

  马匹受惊,扬蹄嘶鸣,马车侧翻,沉重的钱箱砸落在地,金银珠宝洒了一地。  周围原本在逃命的几位镇民看到了这一幕,脚步停了下来。他们眼中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原始的光芒取代。

  那是贪婪!令人窒息的贪婪!

  “钱!是钱!”

  有人大喊一声,竟然不顾即将到来的洪水,扑向了地上的金银。

  一个人动了,十个人动了,百个人动了。

  逃命的队伍乱了。人们忘记了身后的死神,像疯狗一样扑向那些散落的财宝。他们为了争夺一个金元宝而扭打在一起,甚至动用了刀子。鲜血混合着雨水流淌,在洪水到来之前,先染红了街道。

  “那是我的!我的!”王掌柜挥舞着鞭子,像个疯子一样抽打着抢钱的人群,但他很快就被更多的人推倒在地,无数只脚在他身上踩过,没有人再在乎他是谁。  叶澈看着这一幕,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这就是善水镇的人们。

  死到临头,他们依然选择拥抱贪婪。

  洪水的前锋已经冲进了镇子。外围的房屋像纸糊的一样被瞬间撕碎,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浑浊的浪头高达数丈,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即将吞没那群还在争抢金银的疯子。

  按照理智,叶澈应该转身离开。他只要退回石塔,凭借他这些时间积攒下来的灵力,足以在洪水中幸存。或者他甚至可以放弃一切,离开这关,反正这一关的考验似乎已经失败了。

  这两年来,他无时无刻都在观察,但始终没有找到拔剑的理由,这里根本不存在那一道曙光。

  这些无可救药的人,不值得拯救。

  他们选择了贪婪,就该承受贪婪的代价。

  但就在叶澈转身的一刹那,他的目光扫到了街角。

  那里有一个孩子。

  是那个曾经用石头砸他,后来在酒馆里学会偷奸耍滑的小伙计,叶澈还记得他的名字,他叫铁牛,可惜他并没像名字那么憨厚。

  此刻,铁牛没有去抢钱,也没有独自逃跑。他正死死地拖着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孩,那是邻居家的小女儿。

  铁牛毕竟年幼,力气太小,在泥泞中摔了好几跤,膝盖全是血,但他始终没有松开手,一边哭着一边拼命往高处爬。

  洪水的阴影已经笼罩了他们。

  铁牛回头看了一眼那滔天的巨浪,眼中露出了绝望。他本能地把小女孩死死护在身下,用那原本只会偷鸡摸狗的手,紧紧捂住了女孩的眼睛,然后闭上了自己的双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这本该是黑暗吞噬一切的瞬间。

  但在叶澈眼中,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漫天漆黑的雨幕中,满地流淌的污泥里,在那些为了抢夺金银而扭曲狰狞的人性黑洞旁边,那个瑟瑟发抖还拼命护着人的瘦小背影,竟然发出了一抹微弱却足以灼伤人眼的光亮。

  那光很淡,淡到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黑暗掐灭,但那光又很烫,烫得叶澈那颗早已冷却的心脏猛地一缩。

  叶澈的脚步停住了。

  “原来这道曙光……真的存在。”

  叶澈喃喃自语。

  他那双死寂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这两年来,他之所以绝望地想要放弃,并非因为他不懂何为曙光,而是因为他太清醒。他曾无比笃定地认为,这片烂泥塘早已彻底腐坏,根本不可能长出他想要的那种东西。

  但这孩子的背影,却生生推翻了他所有的判决,也拦住了他离去的脚步。  他看到了真正的曙光,诞生于这最污浊的淤泥之中。

  那是纵使身堕这无间的人性之渊,被万般罪恶层层裹挟,却依然在最深处死死守住、决不肯熄灭的那一点……人性最本质的善意。

  但他同时也看清了另一个残酷的事实,眼前这道光太弱了。

  它就像风中残烛,根本抵挡不住这滔天的洪水,更抵挡不住雨过天晴后这群人卷土重来的贪婪。

  如果此刻他转身离开,这点因恐惧而生的良知火苗,瞬间就会熄灭,善水镇留下的,依然只有丑陋的废墟和无可救药的轮回。

  这道光需要燃料。

  如果良知不足以约束他们,那就需要一种更沉重、更刻骨铭心的东西,一种能像钉子一样钉进他们骨头里,让他们在每一次想要伸手作恶时,都会感到灵魂战栗的东西。

  那个东西,叫作敬畏与愧疚。

  “既然你们点燃了这把火,那我就帮你们……烧得再旺一些。”

  叶澈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冷芒。

  他没有退回石塔,而是迎着那道足以摧毁一切的洪峰冲了过去。

  体内被压制了十个月的灵力,在这一刻被他毫无保留地引燃。他的丹田如同一座爆发的火山,经脉中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毫不在意。

  红尘剑意,起!

  赤红色的光芒从他身上爆发。那对命运的不甘,以及这两年来面对人性的无力,此刻尽数化作一团怒火,充斥在他的胸膛。

  但这股怒火在触及那孩子背影的瞬间,便褪去了暴戾的血色,只余下哪怕焚尽残躯,也要护住这抹微光的孤勇,最终化作了一种燃烧生命的烈焰。

  他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越过了争抢金银的人群,越过了瑟瑟发抖的孩子,最终停在了洪水的最前线。

  狂风呼啸,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湿水汽,狠狠拍打在叶澈的脸上。在他面前,那积蓄了万钧之势的浑浊洪峰,正如同一头失控的猛兽,张开了满是泥沙的巨口,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向着下方的长街当头压下。

  在这绝对的天地之威面前,叶澈那单薄的身躯渺小得宛如沧海一粟,仿佛下一瞬就会被这黑暗的巨浪拍得粉碎。

  但他一步未退,只是静静地站在死亡的阴影里,缓缓抬起右手,对着那扑面而来的绝望,虚虚一握。

  没有剑,那便以意为剑。

  “嗡——”

  就在叶澈虚握的瞬间,眉心处一道隐晦的印记骤然亮起。

  那是他连破七重幻境后,砺心台赋予通关者的一丝特权,也是这方天地规则对他意志的认可,此刻,他毫不犹豫地燃烧了这份得来不易的“权柄”。

  借着这一丝法则之力的加持,虚空中无数无形的灵气被强行牵引,在他掌心疯狂汇聚,瞬间凝成了一柄虚幻却凛冽刺骨的长剑。

  面对这裹挟着万钧之势的浑浊洪峰,叶澈很清楚,仅凭他三境后期的修为,硬撼这天地之威无异于螳臂当车。

  唯有……攻其一点。

  “清碧衡心决。”

  随着心法运转,叶澈眼底那两簇疯狂跳动的怒火,顷刻间沉入了万载寒潭。  在这股极寒意念的裹挟下,肆虐的怒意被强行压缩到了极致,凝练成了一股几欲炸裂经脉的精纯伟力。

  “轰!”

  空气仿佛被瞬间点燃。

  他周身的赤红灵光如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那光芒不再虚浮,而是红得粘稠、红得深沉,宛如给他披上了一件流淌着鲜血的烈焰战甲,在这灰暗的天地间凄艳得惊心动魄。

  世界在他眼中慢了下来。

  原本咆哮着扑来的混沌巨浪,在他的视界中被拆解成了无数条流动的力线。他在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毁灭洪流中,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最为薄弱的受力节点。  那是洪水的“咽喉”。

  下一瞬,被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与燃烧神魂换来的力量,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给我……开!”

  叶澈发出一声震动灵魂的怒吼。

  他手中的虚幻长剑猛然挥出。这一剑,没有花哨的剑招,只有最纯粹的宣泄。红尘剑意将他心中对这世道的不甘、愤怒与悲悯,尽数化作了这一记超越了他境界极限的怒剑!

  “轰!!!”

  一声盖过雷鸣的巨响炸裂开来。

  那道凄艳的红芒如热刀切入凝脂,在那不可一世的洪峰正中,画出了一道笔直的血线。

  紧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响起。

  那看似浑然一体的数万吨泥水,竟真的沿着那道红线被硬生生地左右撕开!剑气所过之处,狂暴的水流像是撞上了一座无形的孤峰,被迫向着两侧分流而去。滚滚浊浪擦着镇子的边缘呼啸而过,轰然撞向两侧的荒野,激起漫天水雾。  “噗!”

  巨大的反震之力如潮水般倒灌入体,叶澈周身的赤红光甲寸寸碎裂,整个人如遭雷击,仰天喷出一口鲜血。他的骨骼在呻吟,肌肉在崩裂,五脏六腑仿佛被这一击彻底碾成了肉泥。

  但他没有倒下。

  他死死钉在洪流分叉的那个原点,用残破的身躯维持着最后那一丝剑意威压,让那试图合拢的滔天巨浪,不论如何咆哮,都无法越过雷池半步。

  这一刻,镇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两侧洪水奔腾的轰鸣,反衬出街道上诡异的沉默。

  那些正在抢钱的人停下了动作,手里还死死攥着沾血的金条;那些正在踩踏同伴的人僵住了,脚还踩在别人的身上;王掌柜从泥水里抬起头,满脸是血,呆呆地看着前方。

  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个被他们嘲笑、背叛、遗忘的年轻镇守,此刻正独自一人站在被劈开的洪流之下。他的背影单薄而瘦削,在两侧高耸如墙的黑色巨浪夹击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神峰。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顺着他的脚跟流淌进泥水里。他的生命气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但他依然维持着挥剑的姿态,一步不退。

  为什么?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冒出了这个问题。

  他明明可以跑的,他明明被我们背叛了,他明明知道我们是一群无可救药的烂人。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顺着他的脚跟流淌进泥水里。他的生命气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但他依然死死地握住剑,一步不退。

  “快跑……”

  叶澈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微弱却清晰地传遍了全场,“我……撑不了……太久……”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口上。

  那个叫铁牛的孩子,呆呆地看着叶澈,他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自己为了讨好王掌柜,捡起石头砸向叶澈时的情景。

  那时候,叶澈没有躲,只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

  那种眼神,和现在一模一样。

  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楚和剧痛从胸腔里炸开,那是良知苏醒时撕裂伤疤的痛楚。  “啊——!!”

  铁牛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猛地把怀里吓傻了的小女孩推向身后尚未被淹没的高坡,红着眼睛冲她吼道:“往上爬!别回头!”

  看着女孩手脚并用地抓住了高处的树根,铁牛再无顾忌。他狠狠扔掉了手里原本用来防身的半截木棍,像是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冲向了不远处那个被压在倒塌木梁下的老人。

  “救人啊!他在替我们死啊!你们瞎了吗?!”

  少年大吼着,声音夹带着一丝哭腔,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你们还是人吗?!”

  人群中,一个中年汉子颤抖了一下。他手里的金元宝“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自己满是泥污的手,又看了看远处那个正在燃烧生命的身影,猛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真他娘的是个畜生!”

  汉子吼了一声,转身冲向了那些还需要帮助的妇孺。

  仿佛是某种连锁反应,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个……

  金银被扔在泥水里,再也无人问津。那些曾经为了利益勾心斗角的人,此刻红着眼睛,开始疯狂地挖掘废墟,搀扶伤者,将老人和孩子往高处转移。

  没有了争抢,没有了推搡。

  一种名为“羞耻”的情绪,压倒了所有的自私。

  王掌柜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看到自己平日里最忠诚的打手,此刻正背着一个断腿的乞丐狂奔,他看到那个被他克扣工钱的铁匠,正用肩膀顶住摇摇欲坠的墙壁,让下面的人逃生。

  没有人理会他。

  人们从他身边跑过,眼神中不再是敬畏,也不是仇恨,而是一种彻底的无视。仿佛他只是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不值得浪费哪怕一秒钟的时间。

  这种无视,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镇守大人!我们差不多都撤出来了!您快走吧!”

  铁牛带着哭腔的嘶吼声,穿透了雨幕,传到了洪流中心。

  叶澈听到了。

  但他已经无法回答。

  法则之力耗尽,那柄由意志凝聚的虚幻长剑终于维持不住,开始寸寸崩解,化作漫天流散的光点。

  失去了压制,两侧被暂时劈开的万钧水墙发出了不甘的怒吼,正在缓缓合拢。一旦合拢,巨大的挤压势能会瞬间将他碾成粉末,继而吞没下游那些还没来得及跑远的人。

  叶澈的手中空空如也。

  但他笑了。

  透过模糊的视野,他看到岸上那些人不再争抢,不再推搡。那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贪婪恶意终于在死亡面前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生的、虽然脆弱却极其纯粹的气息。

  那是即便在最黑暗的深渊里,也能开出的花朵。

  “看来……赌赢了。”

  叶澈在心中轻语。

  他不能撤。这道人性的曙光太脆弱了,如果他现在松手,洪水会吞没一切,恐惧过后,这些人依然会重蹈覆辙。

  必须有人断后。

  必须用一场足够惨烈的牺牲,将这一刻的“良知”死死焊在他们的记忆里。  “善水镇……以后……要配得上这个名字啊。”

  叶澈轻声低语,那是他对这片土地最后的期许。

  下一瞬,他做出了最后的选择——燃烧神魂。

  “红尘剑意……燃!”

  手中无剑,身即为剑。

  叶澈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与此同时,他眉心那道代表着前七重通关权限的印记,仿佛感应到了这股决绝的意志,骤然崩碎。

  整座砺心台的规则在这一刻轰然响应,毫无保留地将这方天地的本源之力,疯狂灌注进他燃烧的灵魂之中。

  在这股庞大法则之力的加持下,原本赤红的灵光极尽升华,在这一瞬蜕变为耀眼至极的纯金色彩。他将自己仅剩的所有血肉、神魂、意志,连同这份砺心台赋予的最后权柄,一并压缩、凝练。

  整个人,化作了一柄通天彻地的金色光剑。

  “斩!”

  随着神魂最后一次震荡,那柄承载了法则之力的光剑,爆发出了此生最璀璨的光芒。

  “轰——!!”

  浩瀚的剑意冲天而起,瞬间演化为一场无可匹敌的金色风暴。它以蛮横的姿态,在两道水墙即将合拢的刹那,硬生生地将其再次炸开!

  它带着不可违逆的意志,强行扭转了洪流的乾坤。

  狂暴的冲击波裹挟着碎裂的水流,像两道咆哮的黄龙,被强行推向了镇子两侧空旷的荒野。

  光芒散去。

  洪水改道。

  那个单薄的身影也随之彻底消失了,连一丝衣角、一片碎骨都未曾留下。  只在原地坚硬的岩层之上,留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剑痕。

  那剑痕长达数丈,笔直地切入岩石深处,边缘平滑如镜,即便洪水退去,依然散发着一股令人灵魂战栗的凛冽气息。

  大雨停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乌云,照耀在这片狼藉的土地上。

  幸存的镇民们站在高处,看着那道剑痕,久久没有人说话。

  王掌柜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想要去捡地上的一块金条。

  “啪。”

  一块石头飞来,打在了他的手上。

  他抬起头,看到铁牛正冷冷地看着他。不仅是铁牛,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那些目光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审判。

  王掌柜的手哆嗦了一下,金条滑落。他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知道,他在这个镇子完了。哪怕他还有钱,他也完了。

  有些东西变了。

  一种无形的秩序,以那个年轻人的生命为代价,深深地刻进了这群人的骨头里。

  从此以后,每当恶念想要抬头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起那个雨夜,想起那个背影,想起那种几乎要将心脏撕裂的愧疚感。

  这就是新的界碑。

  ……

  光芒。

  温暖而柔和的光芒包裹着叶澈。

  那种灵魂被撕裂的剧痛消失了,骨骼崩碎的疲惫也消散无踪。

  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向上的白玉阶梯前,身后的黑暗深渊已经闭合,脚下的台阶洁白无瑕,散发着神圣的光辉。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脚下的虚空。

  那里有一幅画面正在定格,那是善水镇在他离开百年后的景象:昔日的洪水早已退去,大地上那道由叶澈斩出的、深不见底的剑痕依然清晰可见。而在那道剑痕之上,镇民们合力搬运来巨石,正正地立起了一座巍峨粗犷的石碑。

  那座碑像是一枚巨大的钉子,死死地钉在那道裂缝之上,仿佛是为人性那深不见底的欲望深渊,加了一道沉重的盖子。

  碑上没有刻写任何名字,只有镇民们年复一年,用最鲜艳的朱砂,将碑座下延伸出的剑痕染得猩红刺目。

  一个老人带着孙子在碑前跪下,指着那座镇压在裂缝上的石碑,神情肃穆地讲述着什么。那孩子的眼神清澈明亮,看着那座石碑,目光中只有纯粹的崇敬与一丝本能的畏惧,再无父辈那种浑浊的算计。

  叶澈收回目光,嘴角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

  他明白了。

  那不仅仅是一块石头,那是一座真正耸立在人心底线的“血色界碑”。  它伫立在那里,用那抹鲜血般的红色,划清了人与兽的界限,分割了良知与贪婪的领土。

  “原来,这就是你要我看的结局。”

  只有直面过最深沉的黑暗,并以此生最惨烈的代价立下这块界碑,才能为人性立下规矩,换来这长久的光明。

  “恭喜你。”

  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冷漠,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欣慰与感慨。

  “你没有试图消灭这些恶念,你只是给它们套上了名为‘良知’的缰绳。”  “第八重,过。”

  声音微微一顿,随后变得缥缈而幽深,仿佛透过了无尽的时空传来:“去吧,我在第九层等你。”

  前方的光门缓缓打开,那后面是砺心台的最后一重,也是通往核心禁制的终点。

  叶澈整理了一下衣衫。虽然在幻境中“死”过一次,但他的神魂此刻却前所未有的凝练、通透。

  红尘剑意在丹田内流转,那原本纯粹的赤红中,竟多了一抹淡淡的金色。  叶澈深吸一口气,迈步踏上台阶,背影坚定而从容。

  第九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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