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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弄色 (24-25) 作者:洛笙辞

[db:作者] 2025-06-15 10:37 长篇小说 4630 ℃

【浮光弄色】(24)

作者:洛笙辞 2025年4月15日发表于pix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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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迷雾初散,心门再启

山风由北而来,穿过满是青苔的石壁与枯枝交错的林隙,吹过岩崖间一株半枯的老松,枝干作响,如夜半旧钟。晨光尚未破晓,天边只泛着微微的鱼肚白。乌鸦栖于枝头,悄无声息,却已凝视下方许久。

那是一座寺,隐在东都边境的山林深处,旧名“伏云”,早年曾香火鼎盛,信徒盈门,如今却早已荒废多年,残檐断瓦,殿门半启,铁钟锈蚀,佛像塌裂。

一只野猫伏在石阶尽头,眼如琉璃,直勾勾望着寺院深处。那儿的黑暗,如墨色潭水,仿佛能将晨光一寸寸吞噬。风卷过殿前断壁残垣,拂起几缕不知从何而来的白灰,化作尘沙飘散于空中,仿佛有看不见的什么,在呼吸。

殿中无香。供桌上只剩一座佛龛,龛后壁上裂开一道缝,似是雷击留下。尘埃中,一只稚嫩的手指正紧紧按住龛角,指节青白,沾满泥灰。

“救……救……救命……”极低的呓语,仿佛从地底传来,声音细碎颤抖,几不可闻,却在这空无一人的晨曦里,像利针一样刺破空气的平静。

忽有乌鸦惊飞,自寺后山墙飞起三两只,扑棱声如布帛撕裂。

而那句低语之后,黑暗再无声响。

寂静,却更可怕。

寺门前,几道脚印新现于覆雪未融的石阶上,细瘦的、浅浅的,一直延伸入那未曾打开的主殿门槛下。风吹过,雪尘复又掩埋,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从砖缝间、木梁下渗出来,如一条醒着的蛇,慢慢爬进空气里。

……

那是晨钟尚未响起的时分,连天色都未看清真颜。而此刻,这东都边陲的一座死寺,却像是先于天明苏醒的怪物,张开眼睛——等着谁来叩门。

雪线未退,朝阳仍未升起,林间忽传来一阵低缓佛号,声音沉稳悠长,仿若从晨雾中飘来:

“南无阿弥陀佛——”

那是一位老僧,自山道尽头缓缓行来。身形佝偻,身披褐灰旧衲,手中拄着一根木杖,每一步都像是踏着时间的年轮。腰间挂着一只破布香囊,随风轻晃。他的脚步不快,却极稳。

行至寺前石阶时,他略一停顿,微微仰头,看向那已经半塌的殿宇。殿檐之上,几只乌鸦扑翅飞远,空气中仍残留着先前那未散的血腥与寒意。

老僧眉头轻蹙,低声念了一句佛号,便一步步踏入了这死寂的殿堂。

堂内昏暗,尘埃翻飞。阳光尚未照进来,一切仿佛静止。

“阿弥陀佛……”

他走至佛龛前,目光下移,忽然定住。佛龛边的砖缝间,有微不可察的颤动。

那是一个孩子,衣衫破旧,小僧装束,全身蜷缩在佛龛后,双目紧闭,唇角微微颤抖,身上尽是泥灰与血迹,仿佛在无声地求救。

老僧心下一紧,蹲身将手搭在小沙弥肩头。那一刻,小沙弥似感受到温热的触碰,陡然睁眼,眼中尽是惊恐,喉咙中溢出破碎的声音:

“师父……它……它还在……它还在那龛后……”

话音未落,他已昏厥过去。

老僧神色微变,连诵三声佛号,将小沙弥轻轻抱出。

当他转身离开时,那裂开的佛龛后方,仿佛有一道极细微的声响传来——如孩童的叹息,又似某种东西正缓慢地闭合。

老僧脚步未停,眉宇紧锁,低声道:

“孽障……怎会残于此间?”

而他怀中的小沙弥,仍紧紧拽着他的僧衣,即便昏迷,指节也未松开半分。

这一夜未明的晨曦里,那破寺在身后沉沉闭合,如巨兽的唇齿,封住了不为人知的黑暗。

天色已亮,东都西巷的医坊却仍未开门。晨风卷过白墙黛瓦,带着昨日残雪未融的冷意。门板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位年轻药童打着呵欠,正欲出门打水,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愣住了脚步。

石阶下,一位灰袍老僧静静立着,背上背着一个瘦弱的孩子。那孩子脸色青白,嘴唇干裂,呼吸虚弱得几不可闻,衣角隐隐血污,却已凝结成暗色的块状。他眼神空洞,喃喃而语,却语无伦次:

“……他们都去了……门关不上……手……好冷的手……影子……不见了……”

药童只觉背脊发凉,连忙唤来主事大夫。

老僧缓缓将小沙弥放下,双手合十,低声道:“劳烦诸位,为这孩子续一线气息。”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难以违逆的安定之力,仿佛在这短短片刻间,就让周遭的混乱与惶惶平息了下去。

主事大夫是个五旬老者,行医三十余载,自认见过奇疾百状,此刻也不禁皱眉。他伸指探脉,皱眉更紧:“心神不聚,魂魄似离半身……怕是惊魇所致,但这脉象……像是……有人在他体内动了手脚。”

“有人?”药童一愣。

老僧站在一旁未言,只是垂目凝望地上的小沙弥。

“更像是……他自己‘开了门’,让什么进来了。”大夫喃喃,语意愈发玄奥,“这不是中毒,也不像邪祟……但他脑中似有一团雾,封了记忆,亦封了心智。”

药童轻声问:“他一直说‘无影门’,是那处寺庙的名字吗?”

大夫摇了摇头,未敢轻易下定论。他为小沙弥针灸调息,喂下安神药汤,终是让孩子沉入昏睡之中。

老僧走上前,垂眸凝视那孩子的面容,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口中轻念一声佛号,低声问道:

“此坊可有专治‘心迷魇扰’之人?”

大夫抬头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道:“若是这类症结,须得请城西的‘镜心堂’何夫人一试……但她近年不轻出诊。”

老僧点头:“那便请她来。”

语气平静,却似已有定夺。

大夫微觉惊讶,刚欲询问身份,却见那老僧从怀中取出一块木牌,递了过来。

那木牌古旧泛黄,上刻两个篆字:“空影”。

大夫一见此物,神色顿变,竟下意识地躬身施了一礼。

老僧收起木牌,转身走到窗前,看向院外那团正在升起的晨雾。

“这孩子……若真是从那座‘无影门’出来的,恐怕不仅是他的问题。”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说给那沉睡中的小沙弥:

“门,一旦开过一次,就不会轻易再关得上了。”

夜色已退,朝曦未明,镜心堂却早早开门。

这东都有名的医坊静立在玉霞桥西侧,院内松柏成荫,石径曲折,常年药香不散。今晨却少了往日的悠闲,多了几分异样的安静。

“将他放在那张榻上。”何夫人披着一袭青色长衫,鬓边银丝整洁贴服,虽年近半百,却仍容貌端凝,语声平稳带威,显出旧年行医世家的底蕴。

榻上躺着的孩子不过七八岁年纪,僧衣破损,鬓发黏血,气息浮沉不定。衣袍上斑斑血迹早已干涸,但指尖仍紧紧攥着一枚铁片般的碎物,嵌入掌心皮肉,未曾松开。

空影立于榻侧,神色平静,垂手而立。他并未多言,只在孩子身边站定,双眼微垂,似在默诵经文,眉心却凝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寒意。

何夫人一边为小沙弥清洗伤口,一边低声道:“他是你徒儿?”

“不是。”空影回得简短,“是我路过时,听得寺中有异响……救下来的。”

“那你怎么……”何夫人抬头,却在对方眸子中看到一种极静极深的光,像是沉入千年古井之水,淡淡回映着火与血的残影。

她顿了顿,低声改口:“这孩子情况极差,神志虽未散,却不知遭了何种惊吓,已说不清完整的话。他口中反复念着……‘无影门’三字,可知其意?”

“……”空影未答,只道:“他该保住命?”

“命能保。”何夫人抹去孩子额角汗珠,取银针定神,“但心魄未稳,怕需借‘摄魂香’引导。”

空影轻声念了一句佛号,似是默许。

窗外晨光渐白,堂中药炉升起薄烟,一丝香气悄然飘荡。榻上的小沙弥微微一颤,嘴唇翕动,喃喃又念起那三个字。

——“无影……门……”

何夫人心头微凛,空影却眉心一动,低声诵出一句不知年代的偈语:

“无影者,行于明世之暗;有门者,通幽渊与人心。”

何夫人眼神微变:“你果然知道。”

空影只是微笑,不置一词。那笑,带着一丝悲悯,一丝……旧伤。

香烟缭绕中,榻上的小沙弥眉心微蹙,唇角翕动,身体轻轻抽搐了一下。

他仿佛跌入了一场无法挣脱的梦。

那梦里,天地是灰的,雾气漫天,不见日月,也无风声鸟鸣。仿佛一切声音都被一张看不见的薄膜隔开,耳边只剩自己急促而混乱的心跳。

他站在一条极长极长的廊道之中,两边皆是闭合的石门,门上没有锁,却无一能推开。他赤足而行,脚底踩着冰冷的石砖,石砖上刻满了看不懂的咒纹,线条蜿蜒如蛇,仿佛随他脚步而微动。

前方的尽头,是一面镜。

镜中并无他自己,而是映出了一张苍白至极的脸,那脸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似眼非眼,像是在盯着他,又像是在吞噬他。

“走不出去的……”一个女声悠悠响起,不知从哪处传来,带着令人胆寒的温柔。

“你已进了门……还想回头么?”

小沙弥想哭,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下一瞬,四周门扉齐齐震动,有一道门缓缓开启,门后漆黑如墨,有人影站立其中,高瘦如竹,垂着头,看不清面目,身后却拖着极长的影子,像一条蜿蜒的锁链,从门后蔓延至他脚边。

那影子缓缓探出一截,微微一颤,如蛇探首。

“来吧,门后才是你真正的家……”

那人影开口,无声而诡异。

小沙弥想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双足已被影子缠绕,一寸寸往那敞开的门口拖拽。石砖上传来轻响,他低头,看到脚边那片刻文已亮起猩红的光,仿佛血从纹路中缓缓渗出。

“小师兄,别怕——”

忽然,梦中传来另一个童音,清亮却颤抖,似在哭,也似在喊。

他回头,只见一个身影飞快地从门缝中逃出,身上裹着斑驳的袈裟,一脸血泪地望着他,嘶声道:

“快逃!‘门’已经选了你!”

梦至此处,小沙弥猛地抽搐一下,喉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呓语,猛地坐起——

“无影门!”

药炉边,空影的指尖轻轻一动,压住榻边乱跳的脉搏,一掌覆在他背心,将他重新安抚。

“魂未归位,不可扰。”

何夫人惊讶之余,低声道:“你知他所见为何?”

空影轻轻摇头,声音低沉而悠远:

“他入了‘无影门’的梦,这梦……不是凡人之梦。”

他没有说完的,是:这种梦,十年前,也曾有人做过。那人如今——生死不知。

晨光未破,天色犹如浸了墨的宣纸,只在东方边缘微微泛白。城中一隅,老槐树影斜斜覆在屋檐之上,一片清寒。

捕房小院,尚无人语。风掠过院中残雪,扫落几片尚未完全熄灭的灯灰,扑簌声似鬼语低喃。

屋内却已有人起身。

唐蔓立于铜镜前,正系上腰带。她着一袭乌青缉捕长袍,衣料质厚而不失修身,袖口隐有深纹,腰间铜扣森然,斜插着一柄窄口匕首,光未照而寒气逼人。

她身形颀长,肩不宽却挺,步履沉稳中自带杀气。五官并不艳丽,却凌厉得叫人难以直视,眉如远山,唇不点而红。她素来不喜脂粉,发以乌绫绾起,只插一枚银簪,簪头铸着一朵未开的梅。

她并未佩剑。

那柄出鞘即血的“断红”藏在她床下,除非动真格,她从不让它离鞘。

唐蔓站定,伸手将袖口一掸,目光落在案上那盏茶上——早已凉透。她却并不在意,只将茶盏旋转半圈,如同为这日定下气数。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急促敲门声——

“唐捕头!我是罗子贤,有急事!”

她未动,只微偏头侧听了片刻,确定声音无异,才一步开门。

寒风灌入屋内,吹得她衣袂微起。

门外之人是她手下巡街的衙役之一,面色泛白,额头有汗,显然是急奔而来。

“什么事。”她语声淡,带着不容迟疑的锐意。

“北郊伏云寺——出事了!”

唐蔓眉头微动,眸中光芒一凝。

“那不是早废了的地方?数年前就无僧居住。”

“是。可今晨有人上山砍柴,听到寺中有……小孩哭声。”罗子贤吞了口唾沫,“我们赶过去查看,寺中侧殿一室血迹斑斑,地上还有孩子的衣裳……”

“都死了?”唐蔓语气未变,却如冰刃入水。

“不……还有一个活的。是个小沙弥,全身是伤,神智不清,口中只念着几个词……什么‘无影门’、‘门开了’、‘没有影子’之类的话。”

唐蔓静静听完,一言不发地转身入屋。

片刻后,她已换好外出披风,取下断红剑匣背上,却仍不佩剑,只携空匣而行。她从不显锋芒,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她背剑出门,东都的风就要变了。

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罗子贤一眼。

“谁发现的那孩子?”

“是个老僧。”罗子贤答,“模样古怪,自称‘空影’。”

“空影?”

唐蔓轻念此名,眸中多了一丝莫测的光。

她从未听过这名字,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也不会是一件普通的案子。

她踏出门槛,夜风卷动披风,黑袍如刀,猎猎作响。

这一日的东都,注定将被染上一层不同的晨雾。

晨色如洗,薄雾缭绕,山脚之路蜿蜒曲折,荒草夹道,两侧松柏沉默无声,风吹枝动,像有目无神的眼在注视一切。

唐蔓立于山道尽头,仰望那早已被弃废多年的伏云寺。

殿宇残破,瓦片歪斜,香火已灭多年。寺前一株老槐歪脖扭枝,恰像一只枯鬼的手,从晨雾中探出,招引不知命运的旅人。

她未带一人,独自上山,只带一把断红,一身冷意。

伏云寺的大门虚掩,推开时发出一声木哑轻响,似某种沉睡的东西被惊醒。

寺内一片静寂。没有香客,也无僧人,只有破旧蒲团上落满的尘埃,仿佛年年有人静坐,却无人曾开口言语。

唐蔓脚步极轻,她眼神极稳。

她一路走入偏殿,那正是衙役所说,发现幸存小沙弥之处。

刚跨入门槛,一股微不可察的血腥味,混合着残香灰的气息,扑鼻而来。那不是鲜血的腥甜,而是久藏之后,被冷风晾干的沉涩。唐蔓低头,只见地砖一角有未彻底擦净的褐红斑痕,呈半凝半涂之状,延展成诡异的纹路。

她蹲下,取出手帕,蘸水轻轻拭拭斑迹——那血并非四溅状,而是极细致地铺开,像是画出来的。

“不是争斗造成的。”她喃喃,目光转向屋中。

破碎的蒲团、倾倒的香案……看似混乱,却细看之下,没有翻动痕迹。香灰堆积均匀,蒲团破口整齐,墙角蜘蛛网未曾破裂。

“没有搏斗。”她站起身,“有人刻意伪装了‘混乱’。”

她眸中寒光一闪,绕至香案之后,蹲下掀起那一张灰布蒙布——底下本是供奉佛像之所,却空空如也,连底座都已掘空。

“……有人挖走了什么。”她喃声。

目光顺势扫过屋内,最后停在最角落那张旧经案前。

那是一张连灰都积出裂纹的案几,但角落一处却干净得异常。她上前,将那块刻意放斜的经卷移开,灰下赫然显出一道圆形的痕迹——是人的足印,但足型极小,非成年之人。

“……孩子的足印。”

她轻声吐出这四字,忽然眉头微蹙。经案下,不知何时积起一丝风。微凉,却似从地底吹来。

她俯身,伸手探入案下——竟掀出一层石板!

石板之下,并无密室,却有一道符纹,半尺宽,如线条勾勒,遍布灰白之下。

唐蔓站起身,取火折小心点燃,蹲下照看。

那是一道阵。

线条虽淡,交错之处却异常精密,隐有“封锁”、“指引”、“聚念”三重脉络——她不是修阵之人,却也一眼看出,这是古时秘用的“摄魂阵”残式,已不可全破,却仍存凶意。

她站定,周身衣袂微震,目光缓缓扫视整间偏殿。

无尸体,无挣扎痕迹,却有阵,有血,有脚印,有引人下坠的“静”。

“是有人将他们‘引’来。”她低声,“不是抓,是诱。”

伏云寺之中,没有鬼气,却比有鬼更寒。

她缓缓抽出剑匣中的断红,剑未出鞘,却已有清音震颤。

“空影……老僧。”她低声喃语,“你真的只是巧遇?还是……你早就知,这里,会开一道‘门’?”

她转身,出了偏殿,山风正吹落屋檐积雪,纷纷洒落,如白骨雨下。

而此刻的唐蔓,已步入一场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幻境之谜。

午时未到,天光却早已发白。冬云压顶,城中街巷一片沉沉,行人稀落。

唐蔓着墨蓝缎面裘衣,内衬束身劲装,腰间悬着捕司腰牌与短刃,马靴踏雪无声。她步履极快,但并不急促,目光沉稳如水。身后两名捕快紧随,一人背刀,一人执缨枪,俱是她亲带的得力人物。

“堂头为何亲自前往?”背刀的捕快小声问。

“这案子不寻常。”唐蔓目不斜视,语气平静,“我怕迟一步,就有人被‘销声’。”

三人拐入巷中,镜心堂坐落于巷尾,前檐雕花古旧,屋顶一排小瓦,铜铃随风作响,却不显温馨,反添了几分静谧森寒。院门未闭,入内却无半点药香,反而隐隐带着灰木与苦叶的味道。

院中一名小厮见他们,赶忙躬身行礼:“大人……那位老和尚,在后院照料那孩子。”他声音有些发颤,“那孩子,一直昏着,不肯开口,昨夜还在梦里哭喊……”

“带我去。”唐蔓简短地道。

穿过一片幽廊,抵达后院,几株落尽叶的梅树下,一位僧人正垂首坐于石台边,手中持着一柄不染尘的拂尘,神情平淡,似正沉思,又似早已洞察四方。

唐蔓脚步放慢了些。

那僧人年纪看着至少六旬,鬓角已有霜白,颊边也有细纹,却不见一丝老态。双目微垂,神色祥和,坐姿却端正如松。身上的灰色僧袍布料陈旧,袖口略有磨毛,却平整得如新洗,连一丝折痕都没有;鞋履也是素布所制,却干净整洁,没有半点泥迹。

他气质奇异——既不若寻常佛门之人那般枯寂慈善,也不像江湖浪客带着锐气煞风。他身上没有杀气,也无修者的灵息,却有一种极其危险的“稳”。

就像一柄封鞘的长刀,刀气不见,但你知道,只要他想出鞘,就绝不会是为了好言好语。

“阁下就是……空影大师?”唐蔓语气不疾不徐,踏进院中。

老僧缓缓抬眸,眼睛极亮,不似老者浑浊,反倒像是多年未动的清泉,一眼望去,竟让人无法判断他在思索何事。

“贫僧不敢称‘大师’,空影不过旧名。”他声音极轻,却穿得极远,“姑娘唤我‘老和尚’,便足矣。”

唐蔓停在三步之外,目光在他身上细细掠过,道:“空影老先生是昨夜将小沙弥送至此处的?”

空影颔首,淡然答道:“是我。”

“可否请教,老先生为何会出现在伏云寺?”

他微微一笑,不是为自己辩解,反而是似笑非笑地问:“姑娘是来查案,还是来查我?”

唐蔓一顿,没笑。

“是都要查。”她目光不动,“伏云寺一案,已卷入数名幼童失踪,涉及地契归属,牵连极广。阁下既为唯一目击者,我身为捕头,有义务弄明白一切。”

空影轻轻点头,目光忽然落在她腰间的断红短刃上。

“此刃……”他缓缓道,“可斩妖,亦可斩人。”

“也可斩假象。”唐蔓淡淡接话。

两人四目相对,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空影才缓缓道:“贫僧那晚确是偶至伏云寺,原意是去旧友处诵经借宿,却未料途中听得异声,探入之后,所见所闻,至今仍心有余悸。”

“那孩子逃出时神智已乱,口中念的‘无影门’,你可听懂?”唐蔓忽问。

空影低垂的眉毛稍稍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却未正面答复:“那并非此世所有之语。”

“你是说……那孩子在说梦话?”

“不,是‘他们’教他的。”空影缓缓起身,袍角轻拂,不带半点尘土。

“谁是‘他们’?”唐蔓皱眉。

空影负手而立,抬头望向天色低沉的云层,语气悠悠:

“我见过那种目光——黑暗之中被拖走前,孩子眼里不是恐惧,是熟悉。”

“那不是第一次了。”

唐蔓屏息,望着他那仿佛隐有悲悯的眼神,只觉寒意自足下升起。

——镜心堂的风,忽然大了一些。

空影踏入门槛,步履如旧石敲风,无声却沉稳。唐蔓紧随其后,轻轻掩上门扉。屋内药香未散,纸窗上映出一炉微熏的药盏,轻烟弥散。四周帷帐低垂,隔出些许暖意,仿佛是故意想要遮住屋中那一张过于瘦小的身影。

唐蔓站定片刻,目光才落到床榻之上。

那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男童,面容消瘦,双目紧闭,额角贴着冷敷,唇色苍白如纸。他的面貌寻常,衣着破旧,腰带却打得一丝不乱,像是被人严令管教过的模样。此刻虽卧床不动,却不似沉睡,更像是陷入了某种“半梦半醒”的泥沼。

唐蔓蹲身细看,皱眉低声道:“他这是……还未醒么?”

空影站在她身后,答得极轻:“醒过一瞬,又沉了回去。他的神魂未散,却……不在此间。”

“你是说,他的意识,还困在某个地方?”唐蔓抬起头,眼神愈发凌厉。

空影不语,只轻轻一抬拂尘,那帘帐轻摇了一下。

就在那一瞬,小沙弥忽然动了。

他没有睁眼,嘴唇却微微翕动,似梦呓,又似低语。

唐蔓侧耳细听。

“……门……影……不归……”

声音极轻,像是月夜里迷路孩童的呢喃。

“你说什么?”唐蔓轻轻问了一句。

孩子没有回应,只是眉头微蹙,神色痛苦。

忽而,他一只手猛地伸出,在空中虚虚地抓了抓,像是要从什么地方挣脱出来,口中语速渐快:

“……那门……开不开……不能回去了……他们……都在……”

他话未说完,便忽地抽搐一震,牙关紧咬,眉眼间像是压着千斤寒霜,额间冷汗涔涔而下。

唐蔓连忙扶住他肩头,却觉这孩子瘦得只剩皮骨,整个人轻得如同空壳,偏偏又在极力挣扎,似乎正被什么不可见之物牵引着魂魄。

她沉声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什么‘门’?什么‘回不去’?”

空影眼中浮起一丝幽光,低声念了一句佛号,才道:

“他口中所言,若我所料不差,应是——无影门。”

“果然……”唐蔓眼神微寒,“伏云寺案发之前,已有三个孩童接连失踪,一人死尸流入下水渠,面部扭曲;一人回家半月后自缢身亡;还有一人至今未归,家中佛堂门上,留着手印与血花……一模一样的印记。”

她缓缓站起身,步伐极稳:“而你也在场。”

空影没有否认,只缓缓抬手,拨开窗纱一角,遥望远处阴云沉沉的山线,语气幽远:

“那门……不是为人而设。”

唐蔓回身,直视他:“那为谁?”

空影目光定在窗外,语声轻如钟声叩木:

“为……他们。”

一阵风吹过,掀起地上一角灰布,那孩子又发出一声呓语,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们……还在看着……他们……没走……”

唐蔓神色微变。

她从不信邪。但她知道,若连孩子都不敢回忆的梦——绝不会只是梦。

她缓缓抬头,看着空影的背影,第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到底是谁?”

空影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合起手中拂尘,似在合一段旧事,也似是在,为过去送终。

“……昔年陇西,鬼火照山,千灯为路,万僧不归。” “我曾,在那场光与影中,走得太近。”

唐蔓从镜心堂走出时,暮色正浓,夜未沉,风已凉。

天色微晦,胡同口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像是藏着什么不愿言明的低语。她回首望了一眼那间素静的医馆——空影没有送她,只是在她起身时淡淡说了句:“若真想查,伏云寺之下,自有痕迹。”

她当时未言语,此刻却倏然顿步,目光一沉,长袖微扬间,已唤来两名随行的捕快。

“备马,我们回寺一趟。”

“现下?”

“此事拖不得。”她语声不高,却透着不可置疑的冷意。

伏云寺不远,隔着东都最西的一座小山。月未升,山道阴沉,草丛中不时传来虫鸣,却更显四野空旷。

唐蔓立于山脚,换下了官服外衫,披上一件灰袍,一步步踏入那幽径。两名捕快紧随其后,却不敢出声打扰。

夜风吹得枝叶摩挲,一声一声,像是有人在树下低声哀吟。

她没有回头。

伏云寺依旧寂静。破旧的山门在夜色中像一双紧闭的石眼,冷冷注视着来者。唐蔓轻推门扉,旧木吱呀作响,那一刻,连风都似乎停了半瞬。

寺内空无一人,香案积尘未除,佛像依旧俯首低眉。血迹早已风干,但那气息——那股仿佛藏于庙宇阴影里的残魂——仍在。

她没有直接进正殿,而是径自绕过角门,走入昨日她曾站过的小院,那片原本堆满木料、柴草与破布的空地。

她站定,回忆起空影所说:“那印记,非寻常血痕,而是‘阵’。”

唐蔓缓缓蹲下身子。

她昨日只觉这些血痕怪异,却未敢妄言。此刻清扫一番,剥开干涸血迹与尘土,便可见地砖之下,果然隐隐有刻痕。

细细连线、辨形,竟真似一个阵。

非正统佛门之阵,也非常见军中布势,而是……更古老的样式。

她轻唤:“拓印纸。”

随行捕快赶紧取出纸与炭笔,铺在地砖之上。唐蔓亲自按住,用最稳的手法,一笔一划地将这整块阵形拓了下来。

阵图完成那一刻,捕快悄声道:“大人,这……这不像什么善法之阵。”

唐蔓没有回应,只是盯着阵心的一个符号,那符号像一个“目”字,又像一枚开裂的眼瞳,极为诡异。

她低声自语:“无影门……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夜风拂面,佛殿之上的铜铃忽然自响,空无一人的寺中,传出一阵极轻极远的念经之声,又仿佛只是夜风穿过破瓦间的回响。

唐蔓望向佛殿,目光沉了沉。

“把拓本送至捕司案馆,调取前朝阵法与民间秘教图录核查。”她站起,掸去膝头尘土

夜已过三更,东都捕司衙署。

夜灯如豆,案房中静得连纸张翻动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唐蔓披着外袍立在案架前,手中持着拓本,将其按在一册《秘阵图录》上,一页页比照核对。

旁侧的捕快抱来数卷旧卷宗,低声道:“大人,这是前朝三十三年所存与‘古阵血符’相关之案,一共七宗。”

唐蔓接过,只扫了一眼,就已眉头微蹙。那些案子几乎无一例外,都记载着几个关键词:“血”、“目印”、“失踪”、“迷障”。

她将一册名为《西边谷灵案》的卷宗摊开,手指一顿,落在一行旧字上——

“据当事人供述,夜中有目印浮现,心智混乱,同行者皆失,唯余其一人逃归,后续接手者为‘密线掌报人,秦淮’。”

唐蔓低声道:“果然又是他……”

她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低声自语:“无影门、阵法、幻象、血引……这些案件背后,似乎都绕不开一个人。”

捕快迟疑地问:“大人,您说的是……秦淮?”

唐蔓点头:“不错。你们都以为秦淮只在江湖贩毒、夺势、行杀之列,实则他是朝廷密线中极少数——懂得‘非形之法’之人。”

她在桌边坐下,语气低缓,却透出沉沉警觉。

“只要是类似的失踪案、秘阵案,十年内,皆绕不过他。他是消息汇流者、线索交集点,朝中将他暗列为‘密报中枢’。”

那名捕快惊讶:“可秦淮如今……”

唐蔓抬眸看向他,冷静道:“失踪,甚至……可能已死。”

捕快迟疑了一瞬,小声提醒:“据说,朝廷刚刚另立了新中枢,好像是一个叫景曜的人,从浮影斋调过来。”

唐蔓未答,只沉默半息,起身,披好外袍,将拓本小心卷好,封入锦袋。

“既如此——”她冷声道,“那我得去找找这位新任‘密报中枢’了。”

她走出案房,回头只留一句:

“若他真能接下秦淮的位置……这局,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灯火微晃,暗影伏地如蛇,隐隐透出一丝将起未起的风雨。

搅月楼,位于东都偏西一隅,曾是秦淮治下最隐秘的据点之一。外表不过是一处年久失修的宅邸,青瓦灰墙,庭院不甚宽敞,花木也显杂乱。然而如今,这里已悄然易主,成了我景曜新的驻地。

楼前那块刻着“搅月”二字的木匾,墨迹未褪,却早失了昔日森然威势,反而平添几分市井藏锋的意味。

日头刚过中天,院中热意浮动。院墙之内,隐约可见几道人影来回穿梭,虽着仆衣,却步履轻盈,举止利落,皆非等闲之辈。他们是我自秦淮手下收编而来的旧部,经过一月的整顿与磨合,如今已纳入“影杀”旗下,暗中重新编列,隐于搅月楼各处。

楼内比起从前,多了些烟火气。

西厢的窗户开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倚在窗前,手中捧着一碗汤羹,舀一口尝一口,唇角噙笑——是小枝。她坐在我膝边,小脸未褪病色,眉眼却早已复了灵动。她今日穿的是我新叫人做的月白细棉襦裙,袖口绣着几朵素雅海棠,腰间系一根青绦细带,将她纤腰束得盈盈一握。她一边嚷嚷着要熬汤水,一边偷偷看我反应,那软声软语、娇憨作态,恰似一只刚从雪地里跑来的小猫,毛茸茸地黏人,惹人怜惜。

“公子~你说,今天这汤好喝,是不是因为我亲手切了姜片?”她转头看我,一副邀功的模样,软糯嗓音里透着点娇气。

我含笑不语,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那是自然,你切的姜,哪怕放多了,也是香的。”

“哼,那你要不要再喝一碗?”

“要是你亲喂,我便喝。”

“公子坏。”小枝红了脸,小声嗔了一句,又往我怀里挪了挪。

就在这时,柳夭夭一脚踹开东侧房门,长裙飞扬,她今日却穿得极为随意,轻薄的碧纱内衫只束在腰间,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她懒散地横身半靠,微挑的眉眼间透出三分狡黠,七分妩媚。那双桃花眼一勾,便让人忘了她嘴里正说着挤兑人的话语,唇角一挑,全然一副“我看破但我不说破”的神情,勾得人心痒。:“哟,小枝姑娘今日格外殷勤,莫不是昨晚偷看了我们公子沐浴?”

“你才偷看!”小枝气得一跺脚,险些把碗都摔了,“你那才叫天天偷窥!”

柳夭夭斜倚门边,咬着一枚红枣:“哎呀,这宅子小,谁稀罕看你家公子洗澡。他天天洗得那叫一个慢,镜子都起雾了还不出来。”

“柳姐姐!”小枝脸都红了,跳起来就想去捶她,被我一手拦住。

“你俩别吵。”我哭笑不得。

“一个院子里,像什么话。”这时,林婉走进来,她着一袭浅绯纱衣,衣襟绣着杏花细枝,素手提盏,眉目温婉。她不施脂粉,素颜映着日光,反显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澄净。鬓边只簪一枚银钗,却将她那股细水长流的气韵衬得更深。她手中捧着刚晒好的药香布包,微微皱着眉,“再闹下去,沈姑娘要罚你们不许说话。”

沈云霁果真已在榻边坐下,她身着一袭墨青长衣,外披素锦薄衫,神色温润却不言语,只默默抬眸望我一眼,那一眼中藏着太多过往未言之事。她的面容生得极好——不是凡艳之姿,却胜在眉间一丝淡愁,眼角一点沉思。她站在那里,犹如天边一抹将落未落的霞光,淡,却摄人心魄。她正伏案整理一卷药方,听到这话微微抬头,轻轻一笑:“若是真吵得我头疼,我就让你们都来抄经百遍。”

“救命——”柳夭夭率先举手,“婉儿救我。”

林婉啐了一口:“还叫得这么亲热。”

屋里顿时一阵笑闹,小枝蹭回我身边坐下,柳夭夭则赖在我身后,一手勾着我肩,一手扒着小枝的发髻,沈云霁端坐一旁,静静望着这一切,唇边不动声色地泛起一点温意。

我靠坐在窗边,心中一片柔软。

这一月来,搅月楼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早被我改造为新的据点。暗室机关、藏兵密格、暗线传讯一应俱全,如今我麾下虽未及当年秦淮之广,却已足以在这座东都之中占下一席暗影之地

院外忽然响起小厮急促的脚步。

“启禀公子!”那小厮低声禀道,略带一丝惊讶,“东城衙门捕快来访……说,是女捕头唐蔓大人求见。”

话音一落,室中一静。

我指尖一顿,盏中茶水荡起细波。

林婉第一个回神,声音不自觉地柔下来:“蔓蔓她……来了?”

沈云霁也轻轻抬眸,眸光微动,眼中露出一抹复杂的情绪。

柳夭夭却轻啧一声:“唐蔓?归雁镇那个冷着脸的女捕头?”

我轻轻一笑,起身整衣:“正是那位,虽冷,心却热。”

“她照顾云霁多年,也常护着婉儿,对我……更是旧识。”我顿了顿,轻声补了一句,“只是我近来诸事缠身,早已知她被调往东城县衙门,却迟迟未去相见。她此番登门……倒是意外,又合情理。”

林婉轻轻一笑,眼角微红:“她说过,若能入东都,第一件事就是来看看我们——看来她没忘。”

沈云霁点头:“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我缓步至厅门前,侧头看了三人一眼:“她是旧人,但你们也是心上人,我去应这一面,不为旧情,不为官务,只为今日,无愧于人。”

“记得替我们问安。”林婉低声。

“别被她那副冷脸唬住了。”柳夭夭调笑道,“她若真凶你,我可要替你抱不平。”

我笑着拱拱手,抬步而出。

廊外日色暖融,桂花飘香。

而门外那个沉静肃立的女子——她的到来,或许正是命运推门的开始。

第二十五章:影落沈图,旧案重启

堂中光影微晃,搅月楼的木梁斜落光线,窗棂外,老槐枝影斑驳如墨。一只青鸟立于屋檐,扑棱着翅,忽而飞掠过庭前水榭,带起几片尚未扫尽的桂花香。

我缓步而入。

大堂之内已扫拭得极为整洁,案几正中,香炉微熏,沉香未散,一股清凉意味笼罩四下。木几一侧,立着一名身着乌青捕袍的女子,斜风未入,她却神情凝肃,眉峰紧蹙。那双眼,依旧是记忆里冷静如刃的清眸,只是此刻,眼下隐有青痕,眉间褶影深沉,显出久未安眠的疲色。

她一身缉捕官衣,斜挂捕腰牌,墨色缎带束发,未施粉黛,却自有一种难掩的冷艳杀气。裘衣之下,步履沉稳,掌中未携兵器,却似每一步都踩在心弦之上,令人不敢轻近。

我望着她,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她的眼神依旧锋利,却少了昔日那种拒人千里的倨傲,像是历过风霜后留下的沉默温度。

这份沉默,也恰好,是此刻最好的相逢。

我看着她站在那里,衣袍微扬,神色虽淡,却透着一股未曾出口的疲惫与压抑。四目交接间,一种说不清的旧情与未尽之事仿佛在空气中缓缓回旋。

堂中火炉正旺,松柴的清香混着药草的味道弥漫在空中,映得梁柱之间一片暖光。檐下风铃随风微响,仿佛是在替这场对话敲下前奏。

我望着对面坐下的唐蔓,火光映在她的面容上,也映出她眼底那一丝难掩的疲惫与沉重。她仍着那身捕司制服,只是披风上沾着些微的尘土,似乎未曾换下就匆匆赶来。她的鬓发略显凌乱,眉间凝着一丝久未舒展的紧蹙。那不是常年操心事务的冷静,而是……久战于一场无形梦魇中的警觉。

我将一盏热茶递至她手边,语声温和:“你瘦了。”

唐蔓接过,指尖却轻颤一下,低声一笑:“是东都的水土不养人,还是梦里的东西太耗神,我也说不清。”她轻抿了一口茶,目光落在我身后庭前的影子上,似在回忆。

唐蔓低声“嗯”了一句,声音有些哑:“我早知你搬到了搅月楼,许久未曾登门,是我失礼了。”

我望着她略显倦色的眉眼,不由心生几分歉意:“你是为了云霁来这里的吗?”

唐蔓闻言,眼神终于有些松动,语气低缓下来:“她……还好么?”

“她在屋里抄药方,等下便让她来看你。”我顿了顿,“林婉也在,我们这些旧人,如今倒是又聚了一处。”

唐蔓轻轻点头,眼角一抹光影微动:“她们……都还好,我就放心了。”

“我听婉儿说,小枝已无恙,云霁也已恢复。她们在你身边,我就放心。”她顿了顿,“我一直想来,只是事务缠身……你能接我这一面,我也很感激。”

我轻轻点头,缓声问:“今日所来,所为何事?”

她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伏云寺案,不对劲。不是寻常凶案,也不是邪祟,更像是……故意放出来的梦魇。孩子还醒不了,‘无影门’的事没法多问。我只好先寻你。”

我目光微敛。

唐蔓道:“你知,过去凡涉古阵、失踪、邪祟之案,皆绕不开一人。”她顿了顿,目光定定地看向我,“秦淮。”

我沉默不语。

“如今朝廷重设‘密报中枢’,而你,是这新的线索之主。此次伏云寺失踪案,牵扯极广,常理难解。我本不愿惊动你,只是……”她将怀中一物轻放在几案上——正是伏云寺的阵法拓本。

我展开拓纸,低头细看。

“这阵……不属当代。”我皱眉,指尖在拓本上轻轻一敲,“封锁、聚念、摄魂三道脉络,虽粗浅,却极稳。术者必有高深阵理修为,不像民间散修所为。”

唐蔓低声道:“我昨日查阅旧案,有七宗类似,最早可追溯至前朝,而其中三宗,皆有一人经手,便是秦淮。”

我抬眼,与她对视。

“你怀疑此案与秦淮有关?”

“不,”唐蔓摇头,“我怀疑此案——是有人要用‘无影门’,唤出那些……本不该出现的东西。”

我缓缓坐直,沉吟片刻。

“无打斗痕迹,血迹却铺阵,孩童失踪而非惨死,唯有一人逃出……且口中反复念及‘门’。若这阵真为‘摄魂’,那他们要的,或许并非肉身,而是……”

“魂。”唐蔓补上。

我低语:“这是猎魂之局。那些孩子,是祭引之引。而门——”

“——才是真正的凶器。”唐蔓道。

堂中一时静默。

火炉中松柴爆响一声,烘出一股热浪,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你怀疑什么人?”我轻问。

唐蔓摇头:“现在没人。我只知,有人在开门……而我们,得在那门彻底打开前,将它封死。”

我指尖在那拓印纸上停了片刻,忽然抬头,语声缓慢却坚定:

“这个孩子,我想亲自看看。”

唐蔓眉尖一挑,似早有预料,淡淡应道:“你曾习过岐黄之术,我也正想问你——可愿随我一趟镜心堂。”

我点了点头:“纸上之阵终究只是死物,唯有见过那孩子本身,才能判断他到底是被什么牵引着魂魄,‘无影门’究竟是幻象、诱引,还是某种心智外力的介入。”

唐蔓缓缓站起,披风一撩,衣摆轻摆如墨:“我陪你。”

她语气平静,没有多余情绪,却无形中透出那股归雁镇时我最熟悉的坚决。

我轻声一笑:“你如今是东城县的正捕头,亲自陪我走这一趟,不怕被人说闲话?”

唐蔓轻哼一声,微偏了偏头,神色凌然:“命案当前,谁若管得着我,就让他自己去查‘无影门’。”

我低低一笑,站起身来,刚欲整衣出门,她忽然止步,语气低了些:

“还有一事。”

我止步,回身看她。

“有位老僧——空影。”唐蔓沉吟片刻,眉间缓缓压下一道凌线,“你去了镜心堂便知,他确实救了那孩子,也一直未曾离去,日日守在旁边,按理说无懈可击。可我总觉得……”

她缓缓攥紧了披风下的拳指,“他的出现,太巧了。”

“他口口声声说是‘路过’,却恰在出事那一夜登寺,且能一眼识得阵印的源脉,还带有旧时密线的木牌,连镜心堂的何夫人见了他都要拱手致礼。”

我神色微动:“你怀疑他早知此事?”

唐蔓不语,许久才道:“我怀疑……他,或者他背后之人,和那‘门’的存在——不是第一次打交道。”

堂中一阵风拂过窗纱,燃香微颤,一缕青烟升腾而起,如幽影横空。

我垂眸看着那烟气缓缓扭曲,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那夜伏云寺中,孩子喃喃自语的幻影。

“好。”我缓声应道,“就让我们一起去看看——这个‘空影’,究竟是施救的佛者,还是知情的看客。”

唐蔓轻轻点头,负手而立。

门外阳光斜洒,照进搅月楼幽深走廊,我转身唤来随侍吩咐整备马车。心头却隐隐浮出一丝警兆——

若空影并非无意中介入,那这场迷雾之中,便不只是孩童梦魇这般简单。

而是旧影复现,人与非人之间,一场真正的门之较量。

街道如旧,檐角飞霜未化,东都的午阳虽出,却仍带着冬意未消的寒冷。

马车一路西行,车辙压过青石砖,发出规律的辘辘之音。唐蔓与我并肩而坐,车窗外的街巷景致缓缓后退,仿佛整个东都正沉在一层被灰雾笼罩的静流之中。

“你说,”她打破沉默,语声略低,“这案子,是不是太‘安静’了些?”

我侧过头看她:“安静?”

她拂开窗帘一角,望向外头的街景,语气不带起伏,却藏着警惕:“五个失踪,一个重伤,三个异常死亡。若换做寻常案情,街坊早传得沸反盈天,可你看东都街上,谁在议论?”

我沉吟:“你怀疑……有人压了消息?”

“不是怀疑。”她转头看向我,目光冰冷而清明,“是确定。朝中有人在封此案。”

“若只是一桩失踪案,甚至不需你出手。”我点头,声音也沉了下去,“可一旦触及‘无影门’这个词,那就不是寻常案目了。”

“我查到三桩旧案,都绕不过一处印记。”她取出随身的笔记册子,指着其中一页,“西边谷灵、九溪渡口、黑岩旧村。都是孩童失踪、无血斗却有阵图、目字印,结尾也都写了——‘奏入密中枢,暂封卷宗’。”

“中枢一词,按旧制,即我之所继。”我缓缓道,“可见那时,这已不再是捕司能全权掌控之事。”

“而如今,秦淮死了,”她补上一句,“你继了他的位,那扇被半掩的门,可能就要再开一次。”

我静静看她,半晌,轻声一笑:“你不像以前那么喜欢逼问人了。”

“我这不是逼问。”唐蔓低声,“我是在提醒你——你若真要查,就不能只查这一次‘门’,你要查的是,它何时第一次被打开,谁开的,为什么它到现在,还没关。”

马车忽然一个颠簸,她稳稳扶住了窗沿,却连眼都未眨一下。那一瞬,我忽然觉得这位女捕头身上的锐意,比我记忆中的她更锋利了些,却也多了一份沉着——像一柄藏鞘太久的刀,虽静,却早已割断了人世的温软。

“你怕我查得太深?”我忽问。

她摇头:“我怕你查得太晚。”

车外钟楼轻响,镜心堂的屋檐出现在远处街角。

那是东都最安静的地方之一,而今日,我们将带着喧哗与回响,走入这看似平静的深院之中。

镜心堂依旧静谧。

推门而入时,檐下风铃微响,松影斜斜落在廊前石板上,如被剪碎的墨影,在阳光下无声流动。门口香炉中,一缕烟线正悠悠升起,在空中打着旋,仿佛为这座医馆添了几分不该存在的梦意。

我与唐蔓一前一后入堂。堂中气息药香厚重,却并不呛人,反倒让人心神微定。

案后,何夫人一如旧年模样,青衣素襟,鬓边银丝束得整整齐齐。她站起身来,向我微一点头,眉眼温和:“久未一见,景公子气色倒好。”

我拱手还礼:“劳夫人挂念。”

她指了指内间帘后:“孩子还未醒,只是偶尔言语梦呓,却听不真切。”语毕略顿,复又低声道,“他魂魄不稳,我以安神香镇之,尚能拖住,但若再过数日仍无转机,只怕……”

她没说完,我点点头:“我明白,可否让我亲自看看?”

何夫人稍一犹豫,点头应允。唐蔓则立在一侧,目光扫过屋内帷帐,并未言语。

帘后清凉,幽光斜照,一张药榻之上,小沙弥面容青白,口鼻尚有气息,但那气息一呼一吸间,却仿佛断成数节,起落之间皆如水中浮叶,随波无依。

我蹲身,手指搭上他脉门,轻轻按了片刻,眉头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乱。极乱。

心脉若潮,脾象如雾,经络之中有若千针穿引,又似一线穿魂,断续不一,似是有人在他体内刻画过什么,又像是……他自己被什么东西纠缠。

“像是被什么困着,”我低语,“却不是邪术,也不是毒,甚至不似一般蛊。”

“因为它不是。”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沉稳低哑的嗓音。

我与唐蔓一同回头,空影不知何时已立于帘外。他双手负后,灰袍如墨烟,面上无悲无喜,仿佛方才一言只是随口之语,而非惊雷之引。

我站起身,望着他:“你方才说什么?”

“他不是病。”空影垂眼看榻上之人,“而是他自己,走进了那个门。”

“‘无影门’?”唐蔓追问。

空影没有正答,只低声念了一句:“影生于光之后,门启于心之先。”这句莫名其妙的偈语,说完之后便再不补充。

唐蔓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却转身朝外走去,脚步极慢,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什么既定之序中。

“这案子与你有关?”我扬声问他,“你既知这‘门’,也识那阵,便是有意而来?”

空影脚步一顿,却不回头:“我早年曾入西川,见过一案,阵法几与此同。旧年沈家旧藏,其记一卷残章,名为缄魂图。若你真想查——去翻沈家的旧案吧。”

话音落下,他人影已如晨雾般渐远,留下一院风铃未歇,纸窗轻响。

我眉眼一凝,回头望向唐蔓,两人几乎在同时开口:

“怎么又是——沈家?”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连屋外风都静了一瞬。那“沈家”两个字,像是从多年之前深泥中翻出的一块残骨,沉重,却尚带余温。

我眼神沉了几分:“他不是顺口提的。他是……特地说给我听的。”

唐蔓缓缓点头,神色凝重:“这个老和尚……藏得太深。”

我望着空影离开的方向,低声道:“也许……我们只是在他的局里,刚刚,走到‘门口’。”

而那道门,是否真的该开?

我们都没答案。

我与何夫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细细询问了药理调息的方子、摄魂香的用量与配比,又请她隔日为我细录一份小沙弥的梦呓笔记。何夫人神色凝重,却答应得干脆,说她会将这一切收整妥当,另请镜心堂弟子看守榻前,绝不让人接近半步。

我点头谢过,又看了一眼榻上的小沙弥。他气息虽稳,但额角细汗未退,面色如纸,眼睫却不时轻颤,仿佛梦魇未散。我想伸手抚平他眉心的褶皱,却在指尖即将碰触时收了回来。

唐蔓收拾得比我快,已向何夫人行礼。她看了我一眼,道:“我得先回衙门,有两宗案子等着回批。”声音依旧沉稳,却听得出心神尚未平复。

“我送你。”我说。

“不必。”她抬手止住,“你还有事未解,何况——”她微顿,看我一眼,“这事未必只是个寺院旧案。”说罢,也不再解释,转身便走。那背影,在堂中灯光照映下,竟透出几分孤寂与冷峻。

我望着她的背影缓缓消失,直到门口那串风铃再度响起,才缓缓收回目光。

我也告辞离开。走出镜心堂,一股清冷的风正扑面而来。街头行人已渐多,叫卖声、车轮声、孩童追逐的嬉闹声将人从冗长的阴影中拉回尘世。但我的心,依旧沉着。

“又是沈家……”我喃喃低语。脚步却未停。

这个名字,本该随东都旧案沉入尘封,可偏偏每当局势初稳,它总会再次浮现,如蛇蜕旧皮,带着新的面孔与旧的毒性,循着我走过的路,一寸寸追来。

那老僧空影……他太过从容,从容得不像一位偶入迷局的过客。他留我那一言,仿佛就是一枚引信,点燃的不是线索,而是记忆深处某段未完的回声。

我望着街口远处林立的坊巷,东都在晨风中缓缓苏醒,而我,却再难回到那种“只管前路”的轻松时光。此案未明,影未尽,心未安。

我收紧衣襟,加快了脚步。下一站,是沈家的旧案库。

我要亲自去翻,那些早已被人掩埋的——“门”后之事。

东都的夜沉得极快,尤在冬末春初之交,天一暗便沉如墨染。等我回到搅月楼,天已是二更时分。

院中松影斜覆,风吹灯幡轻摇,廊下有盏灯笼犹未熄,发出微弱的金光,洇着薄雾似的夜气。我刚步入前厅,便觉一股不寻常的沉静扑面而来——那不是夜的安宁,而是等待太久之后的凝滞。

厅中灯火通明,四女皆在,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小枝靠坐在窗前的软榻上,一双澄亮的眼瞪得圆圆的,看到我进门时像小鹿般跳了起来,嘴唇微张,却终是忍住了那句“你去哪了”的埋怨。

柳夭夭倚着厅柱,双臂环胸,见我进门,眉梢一挑:“你这身气息,像是从哪处旧宅墓地回来的。”

林婉走上前,眉头紧蹙:“你没事吧?这个案件……真像蔓蔓说的那么古怪?”

沈云霁没有说话,只是一直静静地望着我,目光凝重,神色淡淡。

我一时沉默,望着她们四人,竟生出几分歉意。良久,我轻声道:“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只是这案子……恐怕并非凡俗之事。”

我将伏云寺的异象、小沙弥的症状、空影留下的提示,一一道来。几人听得凝神,小枝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那寺里……不是人布的阵?”

“未必不是人。”我摇头,“但不全是人。”

沈云霁依旧沉默,神色微凝。我看她眉头一直紧锁,便走近几步,柔声道:“你在想什么?莫不是……想起了什么?”

她抬眸看我,眸光晦暗。片刻后,她缓缓开口:“……小时候,我父亲……似乎提过一次,说沈家祖宅下方,有一道旧阵,叫‘摄魂’,传说乃前朝秘术,极为歹毒,一旦开启,便会牵魂摄魄,不入三界六道,只困于‘门’中。”

“门?”我心中一动。

她轻轻颔首,声音有些飘忽:“我年纪尚小,那日不过偶然听到父亲与几位旧人闲谈,他们似乎在争论什么……但不久后,那些人便没再出现过,而我父亲也再未提及。母亲当时常常头痛,说是那阵气冲命宫……后来不久,母亲便病逝了。”

我心下一紧,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却只是淡淡一笑:“我早已不怪什么阵,只是,今日听你一说,竟然又浮现出许多旧影来。”

我轻声道:“那我明日便去文书司查查旧档,看看是否能找到这阵的出处与来历。”

“我陪你去。”她轻声说。

我微怔,正要劝她安心在宅中,她却摇头:“这事与沈家有关,我不可能置身事外。再者,我也……想亲自看看。”

“我也要去!”小枝扬起手来,神色认真,“我小时候……也住在沈家后院的厢房,那时我总觉得夜里会听到低语,有人推门,却从未见人。说不定,我也能记起些什么。”

我看着她倔强的小脸,终是点头应下:“好,明早我们一同动身。”

厅中稍静。我本欲回自己屋歇息,谁知沈云霁却忽道:“不如,今晚你留在我那吧。许多事……我还有话想与你说。”

我点了点头,四女神色各异,唯独林婉嘴角微抿,低头掩去了眼中的情绪。

我随她回房。

房中灯火未熄,床帐低垂,炉中暖香轻浮。沈云霁脱下外衫,为我斟了一杯温酒,自己却只靠坐在榻侧。

我饮了一口,轻声问她:“你……真的无事吗?”

她摇头,神色平静,却不再多言。

我望着她,只觉她的沉默背后,有某种难以启齿的秘密。我欲再问,她却忽道:“别问了,我只怕说了,也未必有答案。”

“那我陪你查,哪怕真相再深。”我低声应道。

她轻轻一笑,依偎过来,像许多年前我们在归雁镇的冬夜,蜷在一处旧屋里听风听雪。只是那时的我们,尚未背负这许多纠缠不清的宿命。

我拥她入怀,却知这一夜的温存,不过是黎明前最沉重的夜色中,一点点不肯熄灭的光。

“云霁,”我低声唤她,语声柔和如春水,“无论你藏着什么心事,我都在这里,陪着你。”

我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轻轻拉近。她未抗拒,只是垂下眼帘,长睫轻颤,似在克制某种情绪。我低头,唇瓣轻触她的额头,温热的呼吸交织,她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软了下来,靠在我怀中。

她的手缓缓攀上我的肩,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像是在这短暂的温存中寻找一丝依托。我的唇滑至她的耳畔,轻声呢喃:“云霁,别怕。”她未答,只是呼吸略促,胸口微微起伏。

我低头吻上她的唇,温柔却带着一丝坚定。她的唇瓣柔软,带着淡淡的酒香与苦涩,仿佛将她心底的忧虑尽数倾诉。那一吻初时轻柔,如春风拂柳,渐渐加深,唇齿交缠,带着一丝急切与渴望。

她的手攥紧了我的衣襟,指尖微微颤抖,似在回应,又似在逃避。我的舌尖探入,缠绕着她的,品尝着她唇齿间的甜美与温热。她轻哼一声,身子贴得更近,柔软的曲线在我怀中清晰可感。

我将她抱起,缓步走向床榻,纱帐低垂,隔出一方幽静的天地。我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她躺下时,青丝散落在枕间,衬得她的面容愈发清丽,肌肤在灯火下泛着如玉的光泽。

我俯身,吻过她的眉眼、鼻尖,再次寻到她的唇。她的呼吸渐促,胸口起伏加剧,双手环住我的颈项,指尖嵌入我的发间,主动迎上我的吻。她的唇舌回应着我,带着一丝热切,似要将心底的压抑尽数宣泄。

我的手滑至她的腰侧,解开她的腰带,衣衫轻落,露出她如玉的肩头与锁骨,在灯火下泛着柔光。我的唇沿着她的颈侧下滑,吻过她精致的锁骨,感受到她皮肤下传来的轻微颤抖。她的气息愈发急促,低低的喘息在房中回荡,似在我的触碰下卸下一层防备。

我的手探入她的中衣,掌心贴着她温热的肌肤,缓缓上移,触到她胸前的柔软。她轻哼一声,身子微微弓起,双手攥紧了床单,指节泛白。

“景……”她低喃我的名字,声音细若蚊蝇,带着一丝哽咽。我抬眸,与她四目相对,她的眼底依旧藏着那抹挥不去的沉重,像是一场未完的梦魇,纠缠着她的心神。

我放缓了动作,吻得更轻、更缓,唇瓣在她耳垂轻咬,舌尖滑过她敏感的颈侧,似要用这片刻的温存,替她驱散那无形的阴影。她的呼吸渐渐平稳,双手松开床单,转而环住我的腰,主动贴近,柔软的身躯在我身下微微颤抖。

我褪去她的中衣,露出她白皙的胴体,曲线柔美,如一泓清泉在灯火下流淌。我的掌心游走于她的肌肤,从她的腰侧滑至大腿,感受到她肌肤的温热与细腻。

她的腿无意识地收紧,似在我的触碰下既羞涩又期待。我低头,吻上她的胸口,唇瓣在她柔软的峰峦间流连,舌尖轻绕,引得她低低的呻吟,声音如丝,撩拨着我的心弦。她的手探入我的衣内,指尖划过我的胸膛,带着一丝试探与依赖,点燃了我心底的炽热。

我褪去自己的衣衫,赤裸的胸膛贴上她的肌肤,彼此的体温交融,似要将这冬夜的寒意尽数驱散。我的吻落在她的小腹,舌尖在她敏感的肌肤上轻舔,她的身子猛地一颤,双手嵌入我的发间,似在克制,又似在催促。我抬起头,与她目光交汇,她的双颊泛起红晕,眼底的沉郁似在这一刻被情欲的热潮冲淡。

“云霁,”我在她耳边低语,“我爱你。”我的手滑至她腿间,轻轻分开她的双腿,指尖探入她的柔软,感受到她的湿润与温热。她低吟一声,身子弓起,双手攥紧了我的肩,指甲嵌入我的皮肤,带来一丝刺痛,却更撩拨我的渴望。我的指尖在她体内轻柔地探索,感受到她的紧致与回应,她的喘息愈发急促,带着一丝破碎的娇吟。

我俯身,吻住她的唇,舌尖与她缠绵,身子缓缓压下,进入她的身体。她轻呼一声,眉头微蹙,似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充实。我放缓节奏,温柔地律动,感受着她体内的紧致与温热。

她的双腿环住我的腰,主动迎合我的动作,彼此的呼吸交织,化作低低的呻吟与喘息,在纱帐内回荡。

夜色深沉,床帐之内,唯有彼此的体温与心跳交织。我的动作渐渐加快,她的回应愈发热烈,双手嵌入我的背脊,指尖划出浅浅的红痕。她的呻吟如丝如缕,带着一丝久违的释放,似要将心底的压抑尽数宣泄。我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湿意,低声安抚:“云霁,我在,一直都在。”

她的目光柔软下来,似在这一刻,暂时忘却了心头的重担。我们的身体交缠,彼此沉溺于这亲密的交融,情欲的潮水将一切忧虑冲刷殆尽。她的呼吸渐渐破碎,身体在我的身下颤抖,紧绷的弦终于断裂,她低呼一声,攀上顶峰,双手紧紧环住我,身子软了下来。

我也随之释放,拥着她,感受着彼此的余韵。纱帐内一片旖旎,松香与她的气息交织,化作一缕挥不去的暖意。我轻抚她的发丝,将她揽入怀中,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依偎在我胸膛,似在这一刻,寻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宁。

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窗纱,洒在她的面容上,柔和却仍带着一丝未解的心事。我低头吻她的额头,心中暗暗立誓:无论那“门”后藏着什么,我都会为她、为这东都的安宁,查个水落石出。

东都晨寒微解,露水未干,街道尚寂。搅月楼前一辆青篷马车缓缓驶出,直往城中西南角的文书司而去。

文书司旧址在明德坊一隅,占地不广,却高墙深院,朱漆早已剥落,门额斑驳,一块“司籍清录”的牌匾挂在屋檐下,因岁久年深,竟带着些许烟火陈气之外的肃然。

“这里看着……像个没人管的祠堂。”小枝探出头来打量一番,蹙着鼻子轻声说,语气里既有嫌弃,又带点好奇。

我下了车,转身将她扶下:“地方是旧了些,但这文书司,是东都藏最全档案的地方之一。旧朝地契、皇室书札、宗派传令……皆归于此处保管。”

沈云霁也落了地,轻轻理了理衣角,目光扫过这门前斑驳的青石阶:“我爹曾说,这里,记得的不是时间,是人忘了的事。”

“可是这‘人忘了的事’,会不会太多啦?”小枝撅嘴,“你看这墙,青苔都快爬到窗子上了。”

“安静些。”我轻声提醒,随手叩响铜环门钉。

门开时,吱呀一声,仿佛连这声音都带出一缕旧尘。门内站着一个老吏,身形佝偻,眉鬓皆白,一袭洗得泛黄的官袍披在肩上,腰间仍系着旧日的木牌,刻有“守典”二字。他目光浑浊,却并不迟钝,只是瞥了我们一眼,便低声咕哝:“又有人来掀旧书的土了。”

我抱拳:“在下景曜,奉东城衙门之请,查一桩前朝地契与阵图之事,需翻阅沈氏一族相关卷宗。”

“又是沈家。”老吏声音像烟叶泡过的水,慢慢悠悠地转身,“当年一场风波,把我们这儿的卷子翻了三回。你们要看,就看吧,别乱放。”

他引我们穿过门廊,步入一座幽暗深长的木楼。屋中光线微昏,数排高高低低的书架林立其间,檀木架上皆为卷宗、函匣,空气里有墨香、灰尘与淡淡的霉木气,仿若走入了一座沉眠的记忆地宫。

小枝缩着脖子,环顾四周,声音压低:“这儿比佛堂还静,话一出口,都像要被书压住了……”

我瞥她一眼,嘴角一扬:“你若再多说几句,这里的老书可能就真要飘下来压你了。”

她吐了吐舌头,悄悄靠近沈云霁,小声说:“我还是跟小姐站一起心里踏实点。”

沈云霁微微一笑,伸手牵了她:“别怕,你不是说小时候在沈家也常跑去藏书阁偷看旧账簿么?”

“那不一样。”小枝瞅着架上那一卷卷厚重的黑函,咽了口唾沫,“那时候有小姐在背后偷偷罩我,现在这可是真要找妖鬼的事哎。”

我们随着老吏一路往内走去,楼道尽头,是一排落锁的格柜,门上写着“前朝旧籍”“沈氏族谱”“特殊案件录”等数块木牌。老吏取出钥匙,在“特殊案件录”前停下。

“你们找的东西,多半在这儿头。”他声音淡漠,却难掩眼中一丝莫名意味,“沈家……当年动静不小。这类阵图,不是寻常宗门能搞出来的玩意儿。”

我神色一凛:“你也知道?”

“老了……知道的事不值钱。”他说罢,将钥匙丢回袖中,缓缓走开,“你们慢慢翻,我要去泡茶,两盏茶的功夫,喝完我就锁门。”

他身影消失在沉沉的书架尽头,仿佛只是这些陈年老案中一个被忽略的幽影。

我转身看向身后的两人,沈云霁已稳稳站到最左边的卷柜前,小枝却还在伸头张望,我轻声叮嘱:“云霁,小枝,我们得分头查,一会儿一起核对线索。”

“嗯。”沈云霁点头,已开始翻阅档案。

小枝抽出一卷打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小楷,顿时叫苦:“公子……我认得的字没几个能在这上头用得上……”

“那你就看有没有熟悉的名字或画印,沈家的字样,或者‘目’的图案。”

“唔,好,我试试。”

她努了努嘴,认真地趴在案桌前,姿势却像是个做贼的猫。

而这一段尘封的过去,也将缓缓在这间满是旧纸的屋中……苏醒。

窗外光线斜洒,正照在中央一方书案上,尘埃在光束中飘浮,若游丝般牵动人心。我抽出一卷旧册,封皮早已泛黄,铜扣锈蚀,纸角翘起。

我翻开那一卷,指尖掠过残页,纸页摩挲,犹如听见过去某年冬夜的低语。

忽而,一张半裂的契书引起我的注意。

纸张从中断裂,只剩下上半部分,边角残损,墨迹已泛灰。我凝神细看,只见页首写着“戊辰年三月,沈氏旧地拨转之据”。下方绘有一幅局部地形图,虽破碎,却依稀可辨地貌。

沈云霁靠近,蹙眉低声道:“这图……我见过。”

“你确定?”我转头望向她。

她轻点了点头,手指抚过图边勾勒的山线,忽地一顿,“这是一隅……伏云寺后山的旧地图。我小时候见父亲拿它与他人议事,似与‘沈家私库’有关。”

小枝蹲在我身侧,一手托腮,一手指着图边淡淡的墨痕,“这里,有点像……那个阵法的边线。”

我顺着她所指望去,目光凝定。那淡墨线条虽然破损,却勾勒出一种极为眼熟的环状纹路,恰是此前唐蔓所拓的伏云寺“摄魂阵”边角之形。

“果然有关。”我喃声,“只是这契书残缺,只得半幅,若要全貌,必须回伏云寺比对。”

沈云霁迟疑了片刻,道:“我与小枝……可一同前去。”

我望向她们,知她们心意已决。正欲应声,却见小枝已率先站起,拍了拍衣摆,笑道:“公子说过,查案不只是你一人的事。”

她眉眼弯弯,却也认真非常。

我轻叹一声,点头:“那便明日启程。”

窗外天光愈盛,雪光映得石墙发亮。而在这旧纸之下,一段尘封十年的迷雾,正缓缓揭开一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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