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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仙门当卧底】(27-28)
作者:鲫鱼豆腐汤
2025/12/09发表于:sis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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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跨过脚边那具尚在抽搐的尸体时,孙伯连眼角的余光都未舍得给。
他跌撞着扑到墙角,正想伸手去抱儿子,却蓦地瞥见自己满掌的血污,又一下子缩了回来。跟着发狠地在粗布衣衫上反复擦抹,布料被蹭出沙沙的声响,仿佛这样抹下去,真能把一身的血债都磨净。
磨净了,才敢去碰一碰那片干净的衣角。
末了,他将孙恒软软的身子半搂进怀里,笨拙得像个第一次抱崽的老熊。 一只手在囊中慌乱摸索,掏出个小瓷瓶,抖抖索索地倒出一丸丹药。他急急撬开儿子的牙关,将那粒救命的丹丸塞了进去。
然后他附身贴耳,凝神屏息。
那颗心起初跳得像断线的珠子,散乱无章。可渐渐地随着药力化开,那跳动的声响便有了筋,有了骨,一下一下,穿透胸腔,撞入耳中。
孙伯听着听着,整个人好似一尊被雨淋透的泥塑,慢慢软塌下去。先前撑着他厮杀的悍戾之气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皮囊和一身洗不掉的疲惫。 呼——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接着转头回望,颈骨传来“喀喀”的轻响。
那双浑浊的老眼血丝盘结,穿过火光,越过满地碎石残尸,最后落在了角落里捂着伤口的余幸身上。
他的眼神中没有半分火气,唯余一片耗尽了心神的麻木。就像屠户忙活了一夜,宰完了猪猡准备擦刀收工时,才看见墙角还瑟缩着一只漏网的鸡雏。
懒得吆喝,也懒得追赶,只想走过去随手一拧,了结干净,好回去睡个安稳觉。
“本来……是想留你一命的。”孙伯的声音低沉沙哑,“看你是个老实人,又是新来的生面孔……留个活口,万一将来刑法堂问起来,还能有个见证。” “可恒儿伤成了这样……”
他垂下眼,看了看怀里儿子苍白如纸的脸,那音色便又低了几分。
“这事儿,不能传出去。哪怕是为了那一丝走漏风声的可能,我也留不得你。” 他小心地放下孙恒,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
“只有死人……”他抬起眼,看着仍在喘息余幸,“嘴巴才是最牢的。” 话音落下,周遭的空气陡然变得凝重,仿佛灌满了铅汞。跃动的火光慢了下来,不断在余幸眼中拉扯、变长。他只觉得有一座无形的小山当头压下,碾得他浑身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连喘息都成了奢望。
这就是筑基修士的威压。
孙伯缓缓向前,朝余幸逼近,每一步都似沉沉地踏在他的心口上。
可余幸一步未退。
他很清楚,气势一泻,便是粉身碎骨。
“管事要杀我灭口?”余幸咬着牙,从肺腑中挤出来的话却平稳异常。 “只怕再算上一个陈望,这点血食,怕是也喂不熟那株贪得无厌的恶物吧?” 孙伯的脚步微微一顿。
“与花何干?”他开口说道,“那花,是另一回事。”
孙伯的眼皮耷拉着,似乎连掀一下的力气都欠奉:“陈望是个自作聪明的蠢材。我本想等他用人命将花养熟,再摘下他的脑袋,连同这株‘罪证’一并交去刑法堂,足可以换一份稳稳当当的功劳。”
“可惜啊……”他扫了一眼那株半死不活妖花,发出一声惨笑,“现在……只能将就了。
说罢,他话锋陡转,那浑浊的眼珠缓缓定在余幸脸上,倦怠中突地透出一丝狠意:“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恒儿牵扯进来。他那副身子,怎经得起这般折腾?”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余幸四周的压力陡然暴涨。
杀机如潮,瞬间填满了这狭小的空间。
“若是管事早些清理门户,何至于此?”
余幸的膝盖一沉,布鞋又向下陷了几分。他却将脊梁逐渐挺起,将出口的话语狠狠凿向对方:你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孙师兄好……可你问过他吗?”
“你可曾问过他愿不愿意踩着这满坑满谷的同门尸骨,去走一条沾满了血的仙路?”
这句话如同一柄锋利的飞剑,猝然刺穿了孙伯心底那层最脆弱的硬壳。 他枯槁的脸庞再不复平静,狰狞的血色涌了上来。双手死死攥紧,连同整条手臂颤抖不已,青筋如蚯蚓般在皮肤下突突扭动:
“你懂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他猛地踏前一步,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睛死死瞪视着余幸,内里翻涌的悲愤清楚明了。
“这世道哪来的公平?这天道又给过谁活路?”孙伯厉声诘问。
“我没本事,所以我把这张脸皮踩进泥里,我做恶人,我遭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只要恒儿能好,只要他能干干净净地活下去,我问心无愧!”
“旁人是死是活,是冤是孽……与我何干?理他作甚!”
怒吼在狭窄的四壁间冲撞回荡,震得火光狂乱摇晃,更添几分凄厉与绝望。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忽然切入,让孙伯那只已抬来的右手倏然僵在了半空。 他忘了余幸,忘了妖花,忘了周围的一切。整个人猛然一震,缓缓扭过头去。 只见孙恒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他挣扎着想要用双臂撑起身体,可只够让肩头离开地面半寸,便又无力地跌了回去。
他不再尝试起身,只是侧过脸望向父亲。那双眼依旧清亮,内里却盛着无尽的悲凉。
“爹……”
“您忘了……娘临走前,是怎么嘱咐您的吗?”孙恒讲出的字句断断续续,“您以前教孩儿练气时不是常说,修道先修心,立身要先立正吗?”
“这些……您都忘了吗?”
孙伯的嘴唇颤了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看着那道枯瘦的身形又矮了一分,孙恒闭上眼,重新积蓄了力气后才再次睁开,决绝地说道:
“这染透了同门鲜血的道途,太脏了。”
“孩儿走不下去,也不想走。”
此言一出,孙伯的眼眶瞬间烧得通红,却干涩得寻不到一滴泪。
“不走?那你这身子怎么办?”
“我在内门争不过那些生下来就含着灵石、贴着符篆的世家子!被人一脚踹到这破药园里,一守就是几十年!”老人指着自己的鼻子,手指颤抖,唾沫星子随着激烈的言辞迸溅出来:“我认了!我这辈子烂在这里,我认了!”
“可恒儿,你不一样!”
“你是一块玉啊……”
他的语调陡然拔高,诘问道:“凭什么?凭什么玉要跟着烂泥一起,埋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凭什么那个靠你挡了灾才捡回一条命的货色能直上青云?而我的儿子就要在这阴沟里默默无闻地烂掉?”
歇斯底里的嘶吼响彻在地窖之中,随后像被一刀斩断,戛然而止。
所有的暴怒与不甘顷刻间退去,转而变成了一声声压抑的呜咽。
孙伯膝盖一软,直挺挺跪倒在地。这个硬抗了半辈子的老人深深弯下了腰,肩膀无法自抑地耸动起来。
如同一个被夺走最后一块糖的孩童,在满地的血污里,哭得撕心裂肺。 孙恒望着父亲脸上深刻的皱纹,眼中的决绝终是逐渐消融,只留下一汪酸楚。 他费力地伸出手,轻轻覆在那只筋骨毕露的手背上。
两种温度,两代人生,就在这泥地里交汇到了一处。
“爹,会有办法的。”
温润的语气好似水流渗进干涸的土里,他又笃定地重复了一遍,仿佛不是说给父亲,而是说给那漆黑无望的夜。
“一定会有办法的。”
听见儿子的话,孙伯身子一震,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醒了过来。他缓缓抬头,看向对面那双眼睛。里面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澄澈的哀悯。
一瞬间,支撑了他许久的冷硬与偏执便漏了个干净。
他瘫坐在冰冷泥泞的地上,脊背佝偻,成了一截被雷劈火烧过的老树残桩。 “恒儿……是爹没用……是爹……无能啊……”
叹息飘散,只余满地狼藉,一室昏光。
而余幸总算把一直屏住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他看向那对父子,眸光微闪。
是时候了。
手探入怀中,指尖触到那贴身藏着的物件,他定了定神,迈步朝孙恒走去。 “站住!”
孙伯虽已颓坐在地,可在听见脚步声后他又猛地抬头,眼里爆出凶光,仿若一头被踩了巢穴的老狼。
余幸在三步之外站定。
身前筑基修士的杀意如渊似岳,他却浑若未觉,只将平静的目光掠过老人,直抵孙恒。
“孙师兄。”
余幸摊开手掌,内里托着一只玉瓶。一层柔光如水流转,恰好沁亮了瓶身的细纹。
“法子当然会有,不如试试这个。”
孙恒的瞳孔动了动,慢慢聚焦在瓶上。
“这是……”
“——月华流觞。”
这四个字刚一落地,地窖里便陡然一静。
孙伯张着嘴,他死死盯着那只瓶子,眼珠子都要瞪出血来: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管事眼力过人,一验便知。”
余幸神色坦然,将手往前又送了半寸。
玉瓶悬在昏暗里,像一掬凝固的月色。
孙伯劈手夺过,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捏住瓶塞。
终于,“啵”一声。
一股银白色的雾气从瓶口溢流而出,清冷,甘冽,宛如萃取太阴凝结出的精华。
他只闻了一口便怔住了。
错不了。
虽未见过实物,但这股灵韵做不得假!
“真……真的……”他喃喃道,随后扭过头看向余幸,脸上肌肉扭曲,像哭又像笑,“你……你区区一个外门弟子,怎么会有这等……这等珍物?”
“机缘巧合罢了。”余幸搓了搓手指,只淡淡回道。
孙恒看着父亲手中那瓶灵液,转而将视线移到余幸脸上,声音虚弱却直指人心:“余师弟……这等重宝……能续我的命,也足以要你的命。”
“你就没想过……”他顿了顿,目光灼灼,“我们父子大可杀你夺宝,永绝后患?”
后八个字他说的极慢,唇齿之间,寒气森森。
空气再度冷了下去。
可立在这片寒意当中的余幸反而笑了出来。
“方才在上面,师兄将那瓶”还灵丹“推给我时,可曾想过我会不会是拿了好处就翻脸的小人?”
他反问之后没等回复,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我这个人,贪生,怕死。但有些东西比命重。”
“师兄肯信我一次,我就敢信师兄这一次。”
“这药是我拿命换来的。但今日送与师兄,不为别的……”他没有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而是抬手对着孙恒认认真真地拱了拱,“就为偿还师兄的‘信义’。”
话音掷地,铿锵有力。
孙恒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自己的父亲死命按住肩膀。他只好仰头看去,眼中满是感激:
“师弟此恩,如同再造。恒……没齿不忘。”
孙伯则掏出块素布将玉瓶擦拭了一遍,然后才像碰触初生的婴孩一般轻手轻脚地放入囊中,生怕磕了碰了。
地窖内紧绷了许久的气氛有了些许回暖的迹象,火光摇曳,在几人脸上投下温吞的影。
然而就在这片刻的温情之中,余幸忽然退后一步。他低头弹了弹衣袖上已然干涩的血渍,暗褐色的碎末落下,挂在脸上的那份诚恳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眉眼沉静,嘴角平直,一副公事公办的漠然,仿佛方才那个赠药的少年只是个错觉。 他转向孙伯,语气倏忽一变:
“私情已了。孙管事,如今我们也该谈谈公事了。”
孙伯正在收药的手顿在半空,他慢慢抬起头,脸上的皱纹收得更紧:“……什么公事?”
余幸没答,只将手背到身后,身形在昏暗里站得笔直。
“孙管事在这药园几十年,难道真觉得我一个普普通通的新晋弟子能平白活到现在?”
他往前半步。
“手中又为何会有‘月华流觞’这等灵药?”
紧跟着,又是半步。
“又为何……我早不来晚不来,偏要在此时被安排在这儿呢?”
一连串的质问有如重锤一般砸在孙伯的心头,这半真半假的话术让他刚刚才松弛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
“你……你是……”
一个可怕的猜想蓦然浮现,可这个答案在舌尖滚了又滚,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余幸面不改色,他看着对方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声,看着那双手无意识地攥紧又松开。
“这药园里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皆在他人耳目之中。”
“孙管事是宗门老人儿了,”他稍等了片刻,语气平淡地补上最后一击,“应该知道刑法堂,去不得。”
听得这番敲打,孙伯那张老脸变了几变,青一阵,白一阵。
一层冷汗无声无息地从他后背渗了出来。
若真动了手……那自己和恒儿,怕是也……
卧在旁边的孙恒似乎也明白了过来,脸色一急,连忙道:“余师弟,你……” “管事宽心。”
余幸的言语缓了下来,甚至还带上了点宽慰:
“师兄也不必惊惶。我们这些人只奉命看,负责记。”
“所以今夜之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全看我怎么写。”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全然没有看见孙伯在听见这话后阴晴不定的眼神。接着,便不紧不慢地开始陈述那份“供词”:
“外门弟子陈望,心性扭曲,私习禁术,意图以同门血肉浇灌邪花。此为大罪。”
“药园管事孙伯,忠于职守,明察秋毫,临危不惧,不惜以身犯险清理门户,力挽狂澜。此为大功。”
“其子孙恒,亦在其中协助破局,不幸身受重伤。此为大义。”
说罢,余幸微微一笑,对着孙伯轻声问道:
“这份功劳,孙管事是接,还是不接?”
孙伯深深地望着对方,没有接茬。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清了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少年。
这哪里是什么待宰的羔羊,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幼狼!
他缓缓闭上眼,过了良久,再睁开时,眼底那点凶光熄了,疲惫转而漫涌上来。
“便依你所言吧。”
余幸紧绷的肩脊松了一线。
“既如此。”他趁热打铁,顺势讲道:“便请孙管事撤了这药园内外‘绝音锁灵’的禁制。我好立刻传讯刑法堂,免得拖久了,横生枝节。”
“禁制?”
孙伯一愣,皱纹堆叠的额头拧了起来,“什么禁制?”
看着老人不似作伪的困惑,余幸的心沉了一下。
他所有的算计、铺垫、言语,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落在了预设的位置。 除了这一次。
如果不是孙伯,那又会是谁呢?难不成竟真的会是陈望吗?可他……
就在这微妙的空白里,另一道声音从旁插了进来,语调细弱,却恰好切断了所有思绪的去路。
“是我。”
孙恒靠着墙,勉强撑起半个身子,苍白的脸上浮起几分苦涩。
“这两日,我见您……心神不宁,行踪有些回避。”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我怕您一时糊涂,铸成大错,更怕外人察觉了这里的端倪。”
“所以我私自动了这园子的阵法。”
“想着……无论发生什么,都让它烂在这里,总好过……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这是孩儿的私心。”他喘了口气,视线转向余幸,“也是我的错处,余师弟,家父实不知情。”
孙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看着这个自己一心想用命去铺路的孩子,看着他白惨惨的面色,看着他眼中的痛苦和愧色。
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然在用孱弱的肩膀,试图扛起这片即将塌下来的天。
老人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不自觉地伸出右手探向孙恒的脸。
可刚到半途便停住了。
因为那只手上沾着泥,沾着血,沾着擦不净的腌臜。
随即猛然一缩,无力地垂了下去。
地窖内再无人说话。
只有火光跳动,将两个佝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
孙伯架着孙恒,两人挨着,一步一步往出口挪。
一个脊背弯得厉害,一个半边身子都靠在父亲肩上,两道身影叠在一起,歪歪斜斜,慢慢没进尽头的黑暗里。
直至最后一点动静也消失,地窖里只剩下余幸一个人。
除了心跳,他还能听见另外两种声音。
一种来自于那株妖花,它的花瓣萎靡地耷拉着,断了大半的主茎还在往外渗着汁液,滴在泥土上,发出“滋滋”的细响。
而另一种则是重物在地上缓慢拖行的刮擦声。
余幸缓缓转过身,看向那片被血浸透的泥地。
一道人影正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五指曲张,抠进土里,拖着身体往前爬了一寸。
陈望居然还没死。
胸口的窟窿透亮,能看见后面模糊的血肉和碎骨。心脉想来早就断了,可他硬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肯咽下去。
妖花受创,急需血食补给,它的根须从土里钻出来,死死缠住了他的脚踝,正如拖死狗一样,一点点往花茎的根部拖去。
“……嗬……嗬……余……”
血沫不断从陈望的嘴里往外涌,堵住了后面的话。他的指头死死抠进泥地里,在潮湿的泥土上犁出了十道深深的血痕。
他费力地昂起头,看着那个唯一还在的人,眼睛瞪得极大。
“救……救我……”
“灵石……我藏了……很多……功法……都给你……都给你……”
余幸的脚步很轻,走到陈望面前时,他蹲了下来。
既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他只是用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静静观瞧。
这张脸曾经总是带着三分笑,说话斯斯文文,如今却全面扭曲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泥浆与血污,狰狞得像是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画皮底下,原来是这副模样。
“……同……同进会……”陈望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在空中虚抓,“拉我一把……师弟……拉我一把……”
余幸没回话,而是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了不远处。
那里静静躺着一把药镰。
他起身走过去,把它拾了起来。
然后将连泥带血的刃口向下,对准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狠狠地掼了下去。 “噗!”
刃尖穿透掌心,钉进泥土。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轰然爆开,陈望仿若一条离了水的活鱼,背脊弓起,又重重摔回泥地。他拼命扭动,可镰刀钉得太死,每一次挣动都只是让刃口在骨肉间搅得更深。
身后,妖花的根须已然缠到了他腰上,欢快地收紧,勒进皮肉。
余幸慢慢站起,居高临下,看着那张面孔在剧痛下变形,看着血液从裂口周围汩汩往外涌,看着那双眼睛里最后浮上来绝望。
“既是同进,师兄为何要独退?”
“你的仙途。”他抬手指了指那株妖花,“不就在那儿吗?”
“那些师兄弟们都在等你。”
“师兄……好走。”
说罢,他转身离开。
身后,惨叫声陡然拔高,又一下子噎住,变成了含糊的呜咽。接着是湿重的拖拽,泥土翻搅的闷响,以及“窸窸窣窣”的吸吮声。
余幸再没回头,而是绕开碎石,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背后的声音渐渐远了,唯有他自己的脚步在狭小的通道里回响。
当他的脚迈出黑暗,踏上地窖外的第一寸土地时。
天亮了。
东方既白,熹微的晨光割开了铅灰色的夜幕,切入这片血迹斑斑的药园里。 余幸站在乱石坡上,贪婪地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这股鲜活的气息涌入肺腑,冲淡了积攒一夜的血锈。
他转身看向那个黑沉沉的窟窿。
光到了那里就断了,照不进去,像是一张永远吃不饱的饕餮巨口,吞没了所有的罪恶、野心与妄想。
晨风拂过,吹得他额前散落的头发动了动。
终于,从那吃人的地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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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青铜盆里,兽金炭烧得正旺。
偶尔“噼啪”一声,炸开几点火星,转瞬便暗了下去。
宗铭冷硬的面容被闪动的红光镀上暖色,反让那双眸子显得愈发深沉。 那个外门弟子的消息来得太快了,快得让他有些意外。
上一回在这间屋子里,那小子还是个为了活命竭尽心力的蝼蚁,是他随手抛出去的一颗冷子。原想着丢进药园那潭死水,只当是悄无声息地沉底了。
可谁能料到,才短短十数日,这颗冷子竟成了一柄剔骨的尖刀,狠狠地掀开了那里的烂疮。
正想着,盆里的火苗倏地一矮。
“执事。”
孟青挟着一身夜寒从门外进来,他神色肃穆……躬身将一卷厚厚的文书双手递上。
“药园妖花案的一应细节俱已查实,全录在此处。”
宗铭接了过来,手指在边缘轻轻一捻,目光扫过几行。
孟青垂手立在一旁,低声言道:“孙伯认下了监管不力察人不明的罪过。他愿献出这些年积累的灵药灵石,自请前往炎铁矿镇守。所求只为一桩,给孙恒换一次阅览《蕴灵真诀》的机会。”
宗铭的嘴角动了动,眼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冷意。
“老狐狸,这是要以退为进。”
他抽出卷宗里附的那页死亡名录,两指拈着,手腕一抖,轻飘飘地送进了面前的火盆。
火舌猛地窜起,舔舐着纸面。那些墨写的人名在高温下扭曲挣扎,最后散作一片无声翻飞的灰烬。
“准了。”
眼看着纸灰腾起,宗铭才淡淡开口。
“那小子呢?”
“在外头候着。”孟青应道,随即眉头微皱,言语间多了一丝迟疑,“执事,此子供词虽与孙家父子严丝合缝,可是……”
他顿了顿,似是在斟酌措辞。
“现场痕迹实在太过蹊跷。碎肉、断骨、灵力残留搅成一团。他区区练气的修为,凭什么能在那种乱局中全身而退?还……”
“孟青。”
宗铭截断了还未说尽的话,他盯着铜盆里渐次暗淡下去的炭火,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平平:
“跟了我三年,该有点长进了。”
“毒瘤剜了,隐患除了,首恶伏诛。这结果,够干净了。”
他抬起眼皮,火光在眸底跳动,映出的却是一缕凉意。
“有些事,只有死的糊涂鬼,没有活的明白人。”
“叫他进来。”
吱呀——
伴着门轴转动的轻响,余幸跨过门槛。
背上的伤已经上了药,可新生的皮肉又薄又脆,衣料轻轻一蹭,还是扯得既痒又疼。
可他面色未变,只在离铜盆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垂目拱手。
姿态恭敬,脊背却挺得直。
宗铭坐在案后。
他慢条斯理地翻着卷宗,没有吩咐起身,却也没有赐座。
“沙……沙……”
纸张的摩擦声很轻,却在这幽静的屋内磨得人耳根子发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宗铭才抬起眼帘。
“孙恒的性子,我清楚。”
他忽然开口,声音被炭火燃烧的响动盖得有些模糊。
“那是出了名的守身持正。让他保持沉默,已是极限;要他自圆其说,更是要命。”宗铭身体微微前倾,赤红的光亮在他背后照出庞大的阴影,“把谎撒得滴水不漏?他做不到。”
阴影笼罩下来,压得余幸呼吸微微一窒。
“是你教的?”
听到这话,余幸稳了稳气息,抬头迎向对面的视线,神色坦然。
“执事曾点拨过弟子,破绽不在故事,而在说故事的人。”
“孙师兄不是学会了撒谎。”他顿了一下,语调平稳,“他只是明白了,想要攥住些东西,就得把拿在手里的先放下来。”
“死人已经死了,但活人还得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
“一份完美的卷宗,能保全孙管事的体面,能替孙师兄挣个前程程,也能让刑法堂的大人们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余幸看着宗铭那张冷硬的脸,轻声道:
“执事要的是结果,这,就是最干净的结果。”
宗铭听完这些话后,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松动了些许,眼里透出一丝极淡的赞许。
“不错。”他的声音里总算有了点温度,“像个样子了。”
紧跟着手腕一翻,两样东西轻轻搁在桌案上。
一枚木牌,色泽温润;一枚铁令,幽黑沉冷,表面一个“刑”字,笔画如刀。 “此次药园之事,你办得利落,按刑法堂的规矩,有功当赏。”
他指尖点了点左边那枚木牌:
“这是一百贡献点,外加两瓶养气丹。凭这个,你可以去灵兽苑领份闲差。每日喂鹤扫洒,虽无大道可期,但胜在清净安稳,未必不能安生过完这辈子。” 说罢,他将手指移向右边那枚玄铁令上。
“又或者,你接下这个。”
“上次的窃丹案,有线头指向丹霞峰。”宗铭的眼神变得锐利,声音沉了下去,“那里是内门大脉,关系盘根错节,刑法堂能做的事太少。”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压在余幸肩上:“所以我需要一个‘生面孔’扎进去。够机警,够决断,底子还得干净。”
“左边是保命的安稳,右边是搏命的前程。”
跃动的火光在宗铭的脸上切出清晰的界限,将他的面容分得半是明,半是暗: “要走的路,你自己选。”
余幸盯着那两枚牌子。
其实没什么可犹豫的。
他的手直接探出,五指一合,牢牢扣住了那枚冰凉的玄铁令。
“弟子愿为执事分忧。”
话音方落,手腕正要收回,一股浑厚的灵力蓦地降下,封住了他的动作。 余幸只觉手背一沉,恍如千钧山意透体,直压筋骨。他下意识挣动,却如蚍蜉撼树。
腕骨轻响,竟不能动弹分毫。
宗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底像结着霜。
“进丹霞峰,须是内门弟子。而入内门,必先筑基,这是宗门规制。” 他静了一息,似乎要把每个字都说得明白:“你现在的修为,不够。” “外门小比七日后开始,历三日。你满打满算,只有十天。”宗铭语气沉凝,“这十天,我名下的丹药、灵石、静室,任你取用。”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寒意陡生。
“但丑话说在前面。”
空气忽然沉了下去。无形的灵压缓缓加重,渗进肺腑,连呼吸都跟着费力。 “倘若十日之后,你依旧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那压力又重了三分。
“……外门,你就不必回了。”
“煞风洞底,阵法枢机之处,尚缺几根‘人桩’。那儿的罡风日夜不休。皮肉沾着,三日便如朽絮;筋骨硬扛,半月即成齑粉。”
宗铭顿了一下,任由让那风啸骨销的幻音在对方识海里自行吹刮。
“耗费的资粮,知晓的隐秘,总需有个清偿的去处。”他的目光钉死在余幸的脸上,“这笔债,你得在里面慢慢地还。”
“这一步,或是直上青云,登临旁人毕生难及的崖岸;或是自此坠下,身魂尽付呼啸,永世不得超生。”
“你,接得住吗?”
余幸以沉默相对,只是收紧五指,铁令粗糙的棱角顿时深深吃进掌心。 “去吧。”
宗铭不再看他,屋内弥漫的灵力猝然消散。他重新向后靠去,眼皮半阖,方才那通身的锋芒与压迫不着痕迹:
“那是你的命。”最后的声音荡过火光,“自己拿好。”
余幸将紧攥的铁拳收进袖中,躬身,一揖及地。礼毕,方倒退三步,转身离去。
大门开了又合。
室内重归寂静,唯有铜盆中的炭块发出一声轻轻的毕剥。
孟青盯着那扇合拢的门,眉头紧锁。
“执事,这又是何必。”
他不解地问道:“这小子的来历我查过,根骨就算放在外门也只能算是中下之资。十天,从练气四层硬冲到筑基……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就算把丹药当糖豆磕,他那身经脉也扛不住。您给的越多,他崩得越快,死得越惨。”
“那是常理。”
宗铭的目光落在火盆里。炭火已尽,只剩一点将熄未熄的暗红在白灰里苟延残喘。
“按常理,他该死在药园出事那晚。按常理,进了刑法堂,他该吓尿裤子。” “张虎在哪儿?矿坑底下背石头。可他呢?”
他伸出两指,轻轻拨开面上那层死灰。底下的火星突地一窜,如同回光返照般亮了一瞬,旋即彻底暗灭。
“这世上从不缺懂规矩信常理的人。”宗铭淡淡说道,“可这样的人往往也如这层死灰,看不见的时候,也就熄了。”
他站起身,袖袍垂下,遮住了手上的灰。
“既然前两次,他都能从死地里爬出来。”
“那我便等着看,他还能不能再爬一次。”
……
出了静室,是一条幽深的长廊。
两旁的长明灯燃得半死不活,在青灰石壁上拖出一团团昏黄模糊的影子,跟着脚步微微晃动。
余幸辨了辨方向,正要迈步,前头暗影里忽地转出一人。
来人一身执事袍服,几乎融于石壁阴影。面容陌生,眉眼光秃,面无表情,周身却透着股洗不净的煞气。
余幸心头一凛,立刻躬身:“见过执事。”
对方不答,只手腕一抖,一道黑影瞬间劈开昏黄灯火,直射而来。
余幸下意识抬手接住,入手冰凉,是个巴掌大小的乌木匣子。
“宗铭做事,太讲究,也太小气。”那人声音干涩,在空旷的长廊里荡开,却没什么人气儿,“这是景执事赏你的。”
景执事?
问心殿上那个杀伐果断的女人?
余幸手指微颤,慢慢推开了盒盖。
嗡——
霎时间,一股诡谲的气息钻入鼻腔。浓烈药气里掺着一丝腐甜,甜得人后脑发麻。
定睛看去,黑绒衬底上托着三枚丹丸。那丹色红得邪异,表面一层湿淋淋的光泽,仿若尚未凝结的血。
余幸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
“血煞丹。”那人言道,语气没半点起伏,“昨夜新炼的,主材就是药园里的那株花。”
此话一出,一股寒意顺着余幸的脊椎骨直窜天灵盖,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指间木匣都为之一颤。
不可能。
他离开时看得清楚,那果子明明还差着火候,更不要说那花的本体已是元气大伤,就算吞了陈望,也绝无可能成熟到足以入药。
除非……
余幸的眼光死死凝在丹丸那抹不祥的猩红上。
除非,是有人给那株饿疯了的花加了餐。
看着余幸脸上那点来不及掩饰的惊色,那人嘴角咧开,露出白森森的牙。 “花是差点。”他的嗓音里充斥着愉悦的寒意,“可满地都是现成的花肥,不是吗?”
他往前踏了半步,声音压成一线,像是来自地狱的鬼语,在静谧的廊道中嘶嘶作响:
“左右是些要清理的秽物。既然以精血饲了花,那就是勾结魔修的余孽,死便死了。能炼成这三颗丹,助你破关,也算是他们这辈子……唯一有用的造化。” 余幸只觉得手中的乌木匣子陡然坠了下去,好似捧着的不是丹药,而是刚刚热气未散的人心。
他原以为药园那一夜的尸山血海已经盖棺定论。
却没想到,在那位高高在上的景执事眼中,那些死去的、乃至活下来的同门连“人”都算不上。
他们终究成了用来给这道邪火催到最旺的薪柴。
“好好收着。”
一只大手重重拍在余幸肩头,力道压得他身形一沉。
“别辜负了景执事。”阴冷潮湿的话语贴着耳廓,“这世道,要么做弑人的刀俎,要么做被吃的鱼肉。”
“莫要让自己成了后者。”
说完,那人已径直擦肩而过,衣袍下摆沙沙扫过地砖,如蛇行过草,很快便融进长廊尽头的黑暗里。
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不闻。
余幸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盒子里渗出的那股血腥气仿佛要染透他掌心的纹路。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那点残存的波动已平复下去。
然后他踏步向前,走出刑法堂那扇森严如山的大门。
门外夜色正浓。
山风扑面而来,干冷、粗粝,刮在脸上宛若一把散了刃的锈刀在反复地锉。 风卷走了身上的热气,却带不走鼻尖里那缕发腥的腻。
余幸抬起头,望向极远处。
那里,丹霞峰的轮廓隐在云霭与稀薄的星光里,巍然如山,隔世如崖。 路只有一条。
哪怕脚下是尸骨铺就,手中是人血凝丹。
他也得爬上去。
一直爬上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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